1949 年 2 月的北平城,残雪尚未消融,凛冽的寒风中,胡同深处飘出袅袅炊烟,为这座刚获新生的城市增添了几分烟火气。青砖灰瓦的屋檐下,“庆祝北平和平解放” 的红底金字横幅在风中轻轻摇曳,街角墙面上新刷的标语 “打倒反动派,建设新中国” 鲜红刺目,仿佛在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与新征程的开启。
李天佑紧了紧蓝布棉袄的领口,哈出的白气瞬间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冰晶。他小心翼翼地踩着青石板路上结着的冰碴,拐进西单牌楼附近一座青砖灰瓦的院落。门楣上 “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 的木牌刚刷过桐油,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崭新的字迹昭示着这里已成为城市新的权力中枢。
军管会临时办公处设在原警察分局的三进小院里,昔日门楣上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已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簇新的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红得夺目,红得热烈。
“同志,请登记事由。” 门口站岗的小战士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拦住他,年轻的脸庞被寒风吹得通红,枪托上系着的红布条在风中一荡一荡,格外醒目。李天佑指了指腋下夹着的蓝布包裹,声音坚定:“我来归还组织产业。” 他的话语简短有力,仿佛承载着多年的夙愿。
“同志,请问民事科怎么走?”进了门,李天佑拦住一位挎着牛皮公文包的年轻军人。对方帽檐下的眉眼还带着学生气的青涩,闻言立刻立正,身姿挺拔:“东厢第二间,门口有牌子。” 军人的回答干脆利落。
穿过挤满领救济粮百姓的院子,人声鼎沸,嘈杂的话语声中满是对新生活的期待,李天佑终于来到后院东厢的办公室。墙上新刷的石灰还泛着潮气,散发着淡淡的气息。推开咯吱作响的雕花木门,褪了色的水磨石地板上,毛主席像下方摆着两张榫头松动的榆木桌,桌面上堆满了文件和账簿,记录着这座城市新旧交替的点点滴滴。
最里侧的桌后,坐着一位穿灰布军装的干事,正用蘸水笔在泛黄的账簿上勾画。他的棉布军装肘部打着补丁,袖口磨得发白,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推了推圆框眼镜,目光温和:“小同志,你找谁,有什么事吗?”
“报告首长,我是来归还组织产业的。” 李天佑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又一层小心地展开,露出里面的房契和账本以及两根大黄鱼,“四季鲜菜行,两间门脸带后院仓库,地址在南门大街甲七号。” 他的动作轻柔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归还产业?小同志,我是军管会民事科科长赵明远。” 赵明远起身将李天佑迎到桌边坐下,还热情地给他端来一杯热水,歉意地说道,“我们这里没有茶叶了,只有热水,希望你不要嫌弃。” 他的话语中满是关怀,让人倍感温暖。
“赵科长,我是四季鲜的东家李天佑。” 李天佑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我父亲李有水和母亲张春妮是红党的地下工作者,他们牺牲之后,吴婶…… 就是吴小花同志把我接到了教会的慈幼院里照顾。后来由于叛徒出卖,吴婶和周金生、陈东海两位叔叔为了保护我们牺牲了。” 回忆起往昔,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伤痛,但很快又坚定起来。
说着,他将房契、账本和两根大黄鱼一字排开,语气沉重:“1947 年开店的本钱,是地下党吴小花同志留下的组织经费。当年吴婶把经费缝在棉袄夹层里,被黑狗子追杀时…… 现在北平解放了,这产业该物归原主。” 他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对革命先辈的敬意与感恩。
“小同志,除了这些还有其他证明吗?” 赵明远和蔼地问道,“他们的证件什么的你还有吗?” 他的眼神中满是谨慎与负责。
“没了,47 年田丹同志来北平调查慈幼院被出卖的事情的时候,那些证件我就已经交给她了,她最近应该在北平城,你可以找她核实。” 李天佑如实回答,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
赵明远沉吟了一会儿,摘下眼镜仔细擦拭,起身从铁皮柜取出牛皮档案袋。封皮上用毛笔工整写着 “地下党烈士遗孤安置档案”,翻开内页,泛黄的纸上赫然贴着吴婶模糊的证件照。他的指尖在 “吴小花” 的照片上停顿良久,照片里的妇人梳着圆髻,眉目温婉,与他记忆中那位总在深夜递送药品的 “裁缝铺吴大姐” 渐渐重合。
“周金生、陈东海…… 对得上,四七年二月护送任务中牺牲的两位同志。” 他的食指在烈士名单上缓缓划过,忽然抬头盯着李天佑耳后的疤痕,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你就是那个磕破头昏迷的小鬼?档案里记着一共失踪了四个孩子。”
“是的,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年纪还小,今天没让他们过来。当年吴婶留下了两根小黄鱼和七块大洋的经费,我拿那些钱做生意了。” 李天佑点点头,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吴大姐牺牲前,把经费托付给孩子们了?” 赵明远喉头动了动,自言自语着,抽出一本牛皮封面的登记册,“你说的情况我们会重点核实,军管会刚接管旧政府的档案,可能需要些时间调取当年……”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被战士们押着穿过院子,为首的那个还在叫嚷:“我叔是国军刘旅长!你们这帮土八路……”
赵明远皱眉合上窗户,转头时神色已恢复肃然:“李同志,新政府和旧衙门不一样。就算查实经费来源,我们也会保障合法经营者的权益,四季鲜是你一手经营壮大的,未必需要全盘上交。” 他的话语中透着坚定与公正。
李天佑攥了攥袖口,低声却坚定地说:“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吴婶、周叔和陈叔是为了保护我们而牺牲的,我和弟弟妹妹们的父母也是将生命奉献给了组织,我绝不能占组织的便宜!”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是对信仰的坚守。
赵明远起身绕过桌子,紧紧握住李天佑的手,掌心粗粝的茧子硌得人生疼:“你这样觉悟的小同志,是党和国家的希望啊。等核实清楚,军管会不仅要给你发正式收据,还要给你们几个孩子请功。” 他的话语中满是赞赏与期许。
窗外传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合唱声,激昂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炊事班正推着板车给排队登记的市民发窝头,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赵明远把房契塞回李天佑手中:“产业暂时不用上交,军管会正要成立供销总社,防止囤积居奇,等情况核实了,四季鲜说不定会成为南城第一家供销合作社,你回去安心等消息就好。”
赵明远送李天佑离开时,顺手往他兜里塞了把炒黄豆。李天佑咬开一粒,咸香里混着淡淡的硝烟味,这是战场上带回的炒货。
李天佑望着满院攒动的人头,恍惚想起两年前那个抱着小丫在城门口哆嗦的清晨。当时侦缉队的皮靴声像催命符,如今站岗战士的绑腿布上还沾着解放天津时的硝烟,可他们腰间晃荡的,再不是抽人用的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