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掠劫者擅用跃迁，因此行踪不定。
等陆惟生驾驶归来号抵达信号源时，掠劫者的战舰早已驶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燃料烧尽的味道。
琉光舰长听闻汇报后，表示这种情况很正常。
除非在掠劫者干坏事时实施突击式抓捕，否则仅凭信号追踪，大概率十次九空。
“不要停留，直接前往下一处信号点，越过泽雷城上方空域时请务必小心，不要与星际猎人起正面冲突，否则会很麻烦。”
“为什么？”
沙塔尔没忍住，直接问道。
这种询问方式对舰长来说多有冒犯，但看在陆惟生的面子上，琉光没有计较，而是耐心解释道：
“星际猎人做的事情本质上属于灰色地带，尚不属于违法范畴，所以依然是合法的星际公民，但他们大多拥有装载武器的战舰，一旦起了冲突，很容易演变成巡航舰队和合法星际公民的冲突……总之很复杂，你们谨慎些就对了。”
“好。”
琉光讲了一大堆，陆惟生只回了一个字。
舰长吃瘪，掐掉通讯，回休息室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够有威严。
泽雷城之所以用“雷”字命名，是因为这片区域上方时常有雷云汇聚，寻常雷电其实不会对战舰造成任何威胁，但新手难免不安。
高仲芳和沙塔尔各自被陡然劈落的闪电吓了一跳。
驾驶舱一片雪亮，“Z”字形电光撕开云层，仿佛直逼前舱玻璃。
因为一点惊吓，二人配合出现失误，好在陆惟生接手及时，战舰只经历了两秒钟的抖动，很快就稳定下来。
彼时苍芙正在接待室谈一项佣金极高的护航任务。
恰巧头顶传来隆隆的轰鸣声。
她抬眼望去，就见到一艘巡航舰正试图穿越密布的雷云。
一道树根粗细的电光闪过，战舰跟着狠狠震了一下，生动呈现出什么叫做“吓了一大跳”。
“嗤。”
实在滑稽，苍芙忍不住笑出了声。
会议桌的对面坐着希尔德星系最大商会——创世商会会长魏利克多大人，他身边站着副手，一名黑发灰眸的年轻男子，名叫和贞。
对于苍芙不合时宜的笑，和贞感到生气。
“苍芙小姐，我们在谈正事，这时候走神，对我们魏利克多大人可不算尊重。”
“和贞，不得无礼。”
魏利克多当即给了和贞一个训斥的眼神。
和贞立刻低眉顺眼地站好。
星际猎人这一行鱼龙混杂，菜鸡和强者的比例用万里挑一来形容毫不夸张。
这三年来，苍芙带着没有队伍要的杜宝蓝，为了快速把苍穹x号的名声打出去，许多危险到根本没人敢接的任务都是她独自一人完成的。
最危险的一次，她单独驾驶飞鱼艇，带着几百星币、几根能量棒和一些寻常补液，潜入暴走机械体丛生的废弃实验室，从里面取出了载有几十年前数据研究成果的芯片。
勉强逃过蜂群般密集的机械体，回程路上又遭遇好几拨截杀，腹背受敌之下拼尽全力逃离。
但受了不轻的伤，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至今胸前留有疤痕。
这种程度的战绩可查，让魏利克多难得放下商会会长的架子，好脾气地同她周旋。
“方才可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魏利克多问苍芙。
苍芙拨弄茶匙，笑道：“看到一艘被闪电吓坏了的巡航舰。”
“原来是这样……”
魏利克多跟着一起笑，他看了眼桌上的茶水，掩下眼底的不屑，努力不让话落地：“巡航队像模像样收拢了这么多舰船，整天却只知道追在掠劫者身后跑。”
苍芙目光落在魏利克多面前一口未动的杯盏，本就疏离的笑更淡。
顿时有了几分冷厉的味道。
“闲话就不多说了，还是来聊聊会长想要委托的事情吧。”
“好，和贞。”
和贞听从魏利克多的召唤，将文件挥手送到苍芙面前的光屏上。
“任务不复杂，替我们会长护送一批货物，从希尔德星系第三区出发，目的地是塞西莉亚星系第十九区一座废弃星球上的……某个地方。”
苍芙不想听和贞的废话，兀自翻阅文件。
会议室陷入一段时间的寂静。
魏利克多只喝价格高昂的补充剂，他的身边，从左膀右臂到擦洗排泄池的女仆都是家道中落的贵族纯种人类，因此既看不上这种泡了植物叶片的奇怪液体，更看不上苍芙身边站着的爬行种人类——
畸形肮脏的玩意儿。
杜宝蓝在苍芙的锤炼下早就能做到波澜不惊。
左右魏利克多不喝茶，她便只专注于苍芙眼前的杯子，只要空了一点就立刻满上。
片刻后，苍芙看完文件，抬手收起光屏。
望向魏利克多，眼尾如钩，藏着锐利的锋芒。
“会长大人，你这路程设置得未免也太过奇怪了吧。”
“怎么说？”
“包括两次跃迁在内，单程时长高达两个月。”
“所以呢？”
魏利克多戴着轻便的小羊皮手套，他甚至拒绝脱下手套，用皮肤直接接触接待室里的一切。
苍芙陪人演戏是一把好手。
“明明有更快的线路，却偏要横穿掠劫者时常出没的梅里斯海域，更要经过隆脊山脉——虫族在这片地带制造出来的迷雾能上达热层乃至更高，堪称战舰坟场，非战时不得随意进入，会长大人，从这些地方走货，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可能？”
“第一，你可能不想活了，第二，船上的货必须避开一切星系官方舰船。”
“你确实很敏锐，但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我，五百万星币，买你、以及苍穹一百名成员驾驶伴生护卫舰护航，同意还是不同意？”
“你还找了哪几家猎人组织？”
“虚走团、德灰兰、Zero-point（Zp）……大概三十家左右。”
“都是这个价码？”
“自然有所不同，不过我开给你的价码是最高的。”
魏利克多老谋深算，从脸上丝毫看不出撒谎的痕迹，只令人觉得他表情诚恳，嗓音也好听，怎么看都是一位儒雅俊逸的中年商人。
苍芙选择接招。
她当着魏利克多的面，放任浅咖色的瞳孔周围亮起一圈明媚的亮蓝。
短暂的半秒，一闪即逝。
“精神力外显？？”
魏利克多怔住。
和贞可没有这般好定力，失声嚷了起来。
“没错，就是精神力外显，所以会长大人，你最好别撒谎……我要一千二百万星币……”
苍芙盯着魏利克多，然后迅速切换价码，“一千五百万星币……一千四百万？好吧，看来是一千三百万星币，这样我就比价码最高的队伍正好高出两倍。”
“……”
魏利克多沉默的间隙，苍芙下意识望向窗外暗沉沉的天空。
泽雷城的风水指定有点问题，不是刮风下雨就是打雷，只半天的功夫，铅云翻滚，又是一场激烈的阵雨来临。
之前的战舰已经没了踪影，想来又去追着星际掠劫者残存的信号乱跑了。
苍芙摇摇头，收回视线。
天气不好，魏利克多不想在这座泥泞的城市多做逗留。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抬起嘴角。
“成交。”
*
陆惟生驾驶归来号在十七区逗留了约三天，仍然没有星际掠劫者的影子。
第四日再度返回第一道中转站，接入第六区搜寻。
又是一无所获。
直到半个月后，终于在第九区的一座废弃矿山前遭遇了正在洗劫陆路运输队的掠劫者。
探险者级别，不算危险，两盏束口炮轻松碾压。
陆惟生没有下死手，而是选择登舰。
战舰坠毁在山隘之间，触地前遭到茂密植被的阻挡，继而发生撞击，一声巨响过后，顶部排气口冒出滚滚浓烟，想来舰舱里已经起火燃烧。
陆惟生靴底踩在潮湿的泥地上，无数昆虫和啮齿类动物四下逃窜，长蛇缠绕在树干上，艳丽的鳞片如同天边翻卷的火烧云。
“派一支队伍去找陆路运输队登记此事。”
“好的生哥。”
虞衡最擅长此事，点了几人迅速朝着被吓傻了的运输队走去。
高仲芳则跟在陆惟生身边，一同走到因撞击而变形卡死的甲板处。
“生哥，不如从窗户突入？”
“嗯，上去后配合破窗，注意内部偷袭。”
“好。”
陆惟生抓着荡下来的藤蔓，纯靠臂力攀上十几米高的掠劫者战舰顶端，高仲芳紧随其后，接着抽出腰间破窗锥，随着磁力枪响，一锥子扎进弹坑。
喀啦啦——
玻璃应声碎裂。
陆惟生无声跃入，一脚踹飞掠劫者手里的枪，将其摁倒在座位里单手锤爆，反手拧过统领的脖子，人体骨骼在他掌下噼啪作响。
气道口被虎口死死扼住，统领无法呼吸，只能涨红了脸，感受眼球的逐渐凸起。
“不想死的话，回答我的问题，同意眨眼。”
陆惟生平静到像是在同一具死尸说话。
统领疯狂眨眼。
“认识游龙野吗？认识眨眼。”
统领持续眨眼，哪怕眼皮酸涩也不敢有半分懈怠。
“知道他的下落吗？”
这次都不用陆惟生问，统领就用力眨起眼睛来，一下又一下，速度虽然慢下来，但每一次都必须让眼皮狠狠相撞，仿佛这样才不会惹怒眼前的男子。
“很好。”
陆惟生将手松开一条窄窄的缝隙，放了一缕气息进入统领的气管。
统领强忍着因缺氧带来的胃部烧灼感，接受恩赐般地小口喘息，缓过劲来后，结结巴巴道：
“这、这位大人，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们受掠劫者盟誓公约的束缚，如果泄露其他掠劫者的基地……”
统领说到这里，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天空。
“如果泄露了其他掠劫者的基地，就会被视为违背盟誓公约……白鸟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更何况，我们身上都缠绕着契约之力，我真的没办法啊啊啊啊……”
陆惟生逐渐收紧五指，他戴着手套，皮质摩擦声灌入耳中，逼着统领发出由高到低、由粗到细的绝望哀嚎。
“伴生舰仓里的人都死了，驾驶舱里还有几名活口，已经被我解决了。”
高仲芳从后方过来，向陆惟生简单做了汇报。
“嗯。”
陆惟生随口应了一声。
与此同时，隔着手套，雪焱汹涌而出，统领瞬间置身于火海。
高仲芳找了处椅子坐下，一边擦枪，一边静静看着绯红色的火焰吞没一具躯体。
过了约莫两分钟，火焰停止。
统领瞪大了眼睛，显然被吓狠了。
但喉咙被掐着叫不出来，于是这股足以令心神崩坏的恐惧沿着四肢百骸四处逃窜，最后聚集在下腹，形成了一股涓涓细流，哗哗浇在地面。
腥臊味浓重。
高仲芳替陆惟生感到嫌弃。
陆惟生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松了手指，低头查看雪焱释出时是否损坏了手套。
答案是没有。
说明他对雪焱的控制力又上了一层楼。
统领缓缓跌坐地面，刚好坐进自己方才产出的一滩温热液体里。
他努力将目光锁定在陆惟生的脸上，但双眼被吓得无神，努力聚焦多次后仍是失败，只好垂下头，鼓足勇气质问，“你、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陆惟生捻着手指，面上端着一派漫不经心。
“烧掉了你灵魂里的契约之力，就算你死了，白鸟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所以，可以说了，游龙野的基地在哪里？”
听男子这么说，统领瞬间觉得陆惟生是在拿小把戏诓骗他。
恐惧被削弱了三分，但仍是浓重。
他环抱住自己，竭力止住语气里的惊惧，沉声道：“白鸟的惩罚超乎想象，不论是世代掠劫，还是新加入的掠劫者，谁都不能违背盟誓公约，我不能说，实在不行，你杀了我吧。”
说完，统领将头别向一侧，再也不言。
“呵。”
陆惟生感到一阵无趣。
同时因为进程受阻，眉宇间拢起一片阴云，将红瞳衬得有一种幽暗的空洞。
山雨欲来。
陆惟生原本想直接启动雪焱，但瞥见统领瘫坐的样子，忽然突发奇想，走过去，抬手用力扇了扇男子的脸颊，将他的脸扇得偏向另一侧。
这是苍芙惯有的动作。
虽然毫无意义，但陆惟生觉得，做了这个动作，仿佛苍芙正与他同在。
如果我能成为你，那我将与你纠缠在一起，永生永世。
陆惟生亢奋起来，灼热的火焰冲天而起。
伴随着统领尖锐的嘶鸣，男子直起身子，略微扬起眉头，勾一点嘴唇，笑容里蕴着浓浓的邪气，对着面前焦褐色的飞灰补充了一句：
“谁让你不说呢？既然不说，那你连灵魂也别想有了。”
这语气、这表情、这神态，全然与苍芙无异。
配合着陆惟生凉薄又残忍的底色，看得高仲芳心惊肉跳。
暴雨骤然而至，顺着破开的前舱窗户浇入驾驶舱。
火焰熄灭，青烟咝咝，宛如灵魂消散前做的最后挣扎。
陆惟生抹去脸上的雨水，疯癫的神情逐渐湮灭，恢复了从前的古井无波，甚至冷静得有点过了头。
“高仲芳。”
“生哥。”
“下回除了掠劫者统领，再多留几个活口。”
“好的生哥。”
“走吧，完成汇报后前往下一个信号点。”
没等高仲芳回答，陆惟生踩着控制台，两步跨上战舰废墟，宽阔的背影消失在弥漫的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