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菊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又去废品站上班了，孩子交给赵建业带，她只抽空回来喂个奶。
赵建业没意见。
有意见也无用，他要是不带，许秋菊就没法去上班，一个月十八块的工资，也就拿不到手了。
况且，除了工资，还有其他一些隐形福利，比如在废品站捡到的东西，大都很有用处，自用或是送人都可以，偶尔还能换钱。
如果运气够好，还有更大的机缘，足以让他们少奋斗很多年，也能给孩子攒些家底。
所以，赵建业再不想当个家庭主夫，也得调整好心态，矜矜业业的带娃做饭，他不是没想过跟许秋菊商量，换他去上班，不出意外，许秋菊拒绝了。
她嘴上说着喜欢他，也舍得给他花钱，可一旦牵扯到安身立命的工作问题，她的态度就变的异常坚决。
赵建业认了命，想着等孩子大一点就好了，县里有专门收几岁孩子的育红班，到时可以送进去，每个月支付一块钱，他就能脱出身来，许秋菊答应过他，会帮他也寻一份工作。
他妥协，他忍耐，他配合并包容她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那一天！
但许秀妍上门，被她看到自己在给孩子换尿布时，赵建业依旧感到了羞耻和难堪。
这就不是老爷们该干的事儿！
谁看到他都能平静面对了，唯独她不行。
毕竟曾是放在心上、求而不得的姑娘啊……
总是不一样的。
赵建业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已经熟练的动作，在她的注视下，忽然笨拙起来，连打招呼都磕磕巴巴。
许秋菊见状，脸上浮上嘲讽的笑，冷冷盯着许秀妍问，“你来干啥？”
许秀妍把手里拎的东西，平静的放在桌子上，“来看看你，还有外甥。”
许秋菊瞥了眼，有麦乳精，有适合孩子的布料，还有饼干和罐头，甚至还有玩具，她似笑非笑，“有心了，这是赔罪还是补偿？来的是不是也太晚了点？我还以为，你良心都不会痛呢……
不对，你不是良心痛了，你压根就没那么奢侈的东西，你是怕了吧？怕被我缠住手脚，没法大展宏图，没法踩着我们这些倒霉蛋往上爬，去当你的人上人是不是？”
许秀妍脸色未变，也没接话，“不请我坐一下？我们之间的误会实在太深了，我没想到，你会如此看我。”
许秋菊冷呵了声，“误会？没有误会！你不用模糊话题，你是啥样的人，我早就看的透透的，就算你口灿莲花，我也不会上当……”
说着，顿了顿，眼神扫过旁边神情怔怔的男人，嘴角扯了扯，“你这套，忽悠男人倒是无往不利，一个个的跟被下了降头一样，把你当天上的月亮，傻乎乎的任由你差遣驱使，还沾沾自喜，引以为荣，呵呵，可惜啊，如今被揭穿了，没人围着你转的滋味如何？”
对她的问话，许秀妍始终回避正面应答，她皱起眉头，语气略显无奈失望，“你举报我，毁了我名声，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同是许家女，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如今两败俱伤，你可满意了？”
许秋菊摇头，声音透着悲凉，“不满意！这才到哪儿？你不是毫发无伤的出来了？真不愧是你啊，就是有本事，沾上男女作风问题，还能全身而退。
厉害，厉害！
那么多人为你说情打保票，啧啧，人脉关系果然没白攀扯啊，关键时候还是很有用的。
不过我最佩服的还是顾玉书，忍功真是一流啊，自己的媳妇在外头打着朋友的幌子，跟其他男人眉来眼去，他都无所谓，还能去帮你作证说好话，哈哈，这是啥精神？
绿毛龟投胎的吧？
你俩真的有感情吗？难道真是为了利益才硬凑一块的？”
闻言，许秀妍终于变了脸色，“适可而止吧！我今天来不是跟你打嘴仗的，也不是送上门让你羞辱出气的，你要是想谈，我们就坐下来好好说，不想谈……”
她声音顿了顿，眼神闪过冰冷，“不想谈，也有不想谈的处理方式，我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不想把事情做绝，不代表，我就好欺负！”
许秋菊刚要说什么，被赵建业快速打断，“秋菊，你，你们有话好好说，都是亲戚，有啥说不开的矛盾呢？”
许秋菊拧眉看向他。
赵建业一脸祈求，抱着儿子晃了晃，示意他们如今不是没有软肋，真拼个你死我活，孩子咋办？
许秋菊抿紧嘴唇，“你带孩子出去散个步。”
赵建业迟疑了下，点点头，又神色复杂的看了许秀妍一眼，这才转身出去了。
门来了，又关上。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气氛也沉闷而压抑。
许秋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心不在焉的喝着。
许秀妍坐在她对面，屈指敲了下桌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先亮底牌的人，不利于在谈判中占据优势，她懂这其中的道道，但此刻，已经没了耐心，也懒得再周旋，干脆开门见山，速战速决。
许秋菊直勾勾的看向她，“我想让你们一家都活得生不如死，你爹娘，你大哥，还有你，统统不得善终，每一天都如身在地狱，痛苦，煎熬，挣扎，绝望，直至死亡，可以吗？”
阴森森的话，犹如诅咒，令人脊背发凉。
许秀妍心里倏然一惊，瞳孔不受控制得缩了下，她一直都知道许秋菊怨恨她家人，也知道缘由就是因为那一桩换亲，可她却从来不知道，这股怨恨会如此深重，就像她家人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给她造成了难以挽救的伤害，可明明，那门亲事并没有成啊……
“为什么？”
对上她茫然不解的眼神，许秋菊冷冷一笑，“到现在，你们都想不通我为啥恨你们吧？”
“是想不通，我们并没对你做什么，当初跟高家换亲，你也是同意了的？之后又反悔，我们也没逼你，反倒是你，一次次的对我们打击报复，毁了我父母的名声，又毁了我大哥，现在又想毁了我，为什么呢？”
“为什么？”许秋菊喃喃自语了一声，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眼里弥漫上恐惧和死寂，“是，这辈子，我确实没有如你们所愿嫁给高二柱，避免了悲剧重演，可你们就能无辜了？”
许秀妍听的稀里糊涂，“什么意思？什么叫这辈子？”
许秋菊幽幽道，“知道我为啥答应了又反悔吗？
因为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噩梦！
在梦里，我因为胆怯懦弱，不敢反抗你爹娘，就傻乎乎的嫁去了高家，你爹娘把高二柱说的那么好，可事实上呢？他就是个魔鬼！
只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我也认了，可他还家暴，动辄打骂，压根不把我当人看，像对待牲口那样虐待我，我哭的越惨，他打得就越狠，我不敢反抗，每次都被他打的头破血流，却还要忍着疼痛继续伺候他！
知道吗？我被他硬生生的打的小产了两回！躺在地上流血不止，他都无动于衷，冲我吐了口唾沫，就出门找狐朋狗友喝酒。
那次我以为我会肯定会死，死也是一种解脱，可后来偏偏有邻居上门，把我送去了医院，我又熬下来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活，所以我也不感激那个邻居，为啥要多管闲事啊，让我去死不好么？
活着实在太痛苦了！永无休止的呵斥打骂，每天干不完的活儿，看不到任何希望，活着又有啥意思？都不如村里那条狗！”
许秀妍听的心头震动，眼睛微微瞠大。
许秋菊嘴里说是梦，可她描述的梦太真实了，她脸上的情绪也太真实了，就像，她真的经历过一样……
许秋菊停下缓了缓，捶着胸口，深深吸了口气，才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我活的生不如死，如在炼狱，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
是你们！
你爹娘为了省钱，所以才哄骗我去高家换亲。
许永国为了娶高晓兰，更是毫不犹豫的推我入火坑！
而你，明知道高家不靠谱，却依然选择了冷眼旁观。
我向你们哭诉求助，你们却眼睁睁的看着我身在地狱，都无动于衷，甚至还嫌弃我没本事，拴不住高二柱的心，所以才会被他打骂！
你们还是人吗？
你们就是一窝畜生啊！
你们踩着我的血肉，混的风生水起，日子过的越来越好，却始终不肯拉扒我一下，明明，只要你们肯为我说几句好话，高二柱就不敢再对我动手，可你们就是不肯！
你们看我挣扎，看我痛苦，看我一点点绝望死去，而你们个个扶摇直上，人生绚烂美满，你说，我为什么不恨你们呢？凭什么不恨你们呢？”
最后两句，她喊的咬牙切齿，眼里的恨意化为利刃，恨不能将许秀妍一刀刀凌迟了！
许秀妍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下身子，冷意从脚底窜起，顷刻间传遍全身，她惊疑不定的道，“这，这只是你做的一个梦而已，又不是真的，你怎么能因此生恨呢？”
许秋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平静了许多，她自嘲笑了笑，“是啊，是个噩梦，如今噩梦早就醒了，我没嫁给高二柱，也没遭受那些非人虐待，我还嫁给了心仪的男人，跟他生了儿子，还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日子过的虽不是绚烂美满，却也很轻快舒坦……
但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是老天爷可怜我，用梦警示我，我才避开了一场悲剧，和你们有啥关系？
若是没有梦警示，我就跳进高家那个火坑里去了，你们都是刽子手，举起的刀落在了我身上，不能因为我躲开了，你们就没有罪吧？”
许秀妍一时无言以对。
许秋菊冷笑，“咋不狡辩了？”
许秀妍忽然站起来，冲她弯腰，诚恳的说了句“对不起！”
许秋菊愣了下，接着便嘲讽道，“少假惺惺的玩这套，对不起有用吗？能改变什么？又能弥补我什么？”
许秀妍苦笑一声，“是，是弥补不了什么，好在，及时止损了，你没有嫁给高二柱，噩梦到底是噩梦，现实中，你和赵建业修成正果，而高二柱却惨死了，也算，报仇了吧？”
“还不够！”
“我家如今被你折腾的还不够惨吗？”
许秋菊道，“你爹娘和许永国，只要他们不再来惹我，我确实不会再下手了，可是你……”
许秀妍眼神闪了闪，“在你的梦里，我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推波助澜或是助纣为虐不是吗？你何至于也这么恨我呢？”
许秀菊道，“因为你是他们作恶的靠山啊，你不倒，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再算计报复我！”
“我不会帮他们的……”
“呵，我不信。”
许秀妍冷不丁又问了句，“在你的梦里，我混的很好吗？真的风生水起，扶摇直上？”
许秋菊嘲弄的“嗯”了声，“可你太自私了，你赚的再多，老许家都沾不上你的光，可笑他们还把你当成骄傲，到处炫耀，就是你爹娘，看似跟着你吃香喝辣的，过的不错，可那点东西也不过是你随手施舍的而已，你心里，只有你自己，连你男人，都是踏脚石！”
许秀妍闻言，却平静的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私点有什么不对呢？我们努力活着，难道是为成全别人的梦想和幸福？自己先活好了，才能去帮助别人，你说老许家没沾上我的光，我不认可这话，有个出息的孙女，对他们来说就是无形的庇护，在当地，就没人敢欺负，还会高看一眼，这难道不是沾光么？
非得给他们金山银山、高官厚禄，才叫沾光？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那是害他们！
还有你说我给父母的只是随手施舍的一点东西，觉得我虚情假意不孝顺对吧？可他们是什么性子，你难道不清楚吗？给予太多，你觉得那是好事？那只会助长他们的贪婪，滋生他们的野心，会闯出更大的祸事来！
小富即安，我养着他们平安到老，不就够了？”
许秋菊被她这番话堵的哑口无言，神情呆呆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