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草实践到文化建构
一、药用价值的历史层积:从“救荒”到“滋补”的嬗变
(一)传统中医的功效认知演进
1. 明代以前:边缘性药用起步
绞股蓝在唐代《食疗本草》中首次以“绞股蓝”之名出现,记载“主安五脏,益气力”,但作为“野菜”收录,药用地位低微。宋代《图经本草》将其与“五叶莓”并列,仅提及“叶可生食,解烦热”,反映其早期“救荒本草”的实用定位。
2. 明清时期:功效体系化建构
-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突破前代认知,将绞股蓝归入“草部”,明确其“止咳喘,祛痰涎,补五劳七伤”的功效,并引用江淮民间经验“采叶作羹,去痰火”;
- 清代《草木便方》(1828年)进一步提出“绞股蓝蒸晒入药,功同人参而性更温”,首次建立与人参的功效类比,为其“南方人参”的文化定位奠定基础。
3. 现代药理研究的价值重估
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证实绞股蓝皂苷(Gypenosides)结构与人参皂苷相似,具有调节免疫、降血脂等作用,其中七叶绞股蓝皂苷含量可达8.2%(人参皂苷含量约4%)。这一发现使绞股蓝从民间草药跃升为“名贵中药材”,1996年被列入《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
(二)药用实践的地域分化
- 南方湿热地区:侧重“清热祛痰”,如湖南湘西用绞股蓝鲜品捣敷治疗疖肿,利用其苦寒之性;
- 北方干燥地区:强调“补气生津”,北京同仁堂自清代起将绞股蓝与麦冬配伍,制成“生津代茶饮”应对秋燥;
- 少数民族医药:藏族《四部医典》(16世纪)将绞股蓝用于治疗“龙病”(神经紊乱),通过酥油炮制增强其温性,适应高原寒症。
二、文化象征的多维建构:从草根到“仙草”的符号转化
(一)民俗信仰中的“吉祥草”意象
1. 民间传说与象征赋值
陕西平利流传“绞股蓝救炎帝”传说:炎帝尝百草中毒,得七叶绞股蓝解毒,故民间称其“神草”。这种传说使绞股蓝在秦巴山区成为祈福药材,端午时节有“戴绞股蓝叶,驱五毒”的习俗。
2. 宗教文化中的隐喻表达
道教典籍《云笈七签》(北宋)虽未直接提及绞股蓝,但其“七叶仙草”的描述与绞股蓝七叶品种形态暗合,部分道观将其种植于药圃,视为“修真辅助药”。佛教禅宗文献中,绞股蓝因“藤蔓缠绕如陀罗尼”,被赋予“解缠脱苦”的象征意义。
(二)“人参文化”的镜像投射
1. 代参叙事的文化策略
清代《本草骈文》创造“南绞股,北人参”的对仗表述,将绞股蓝纳入“参类”文化体系。这种类比既因两者皂苷成分相似,更出于商业考量——南方药商通过“人参替代品”叙事,提升绞股蓝的市场价值,使其在漕运药材贸易中与东北人参形成南北呼应。
2. 文人笔下的意象迁移
晚清文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称绞股蓝“叶似五加而秀,性似人参而温,可名‘南五加参’”,将其纳入文人雅士的品茗文化。浙江文人甚至模仿人参“林下种植”模式,在茶园间套种绞股蓝,形成“茶参同韵”的雅趣。
三、植物混淆史:形态相似性引发的认知迷误与正名之路
(一)历史上的三大混淆类型
1. 与五加科植物的形态混淆
- 误认根源:绞股蓝掌状复叶(5-7叶)与五加皮(5叶)、人参(5叶)形态相似,宋代《证类本草》配图将绞股蓝误绘为“五加苗”,导致“五叶参”成为两者共用俗称;
- 文献案例:明代《本草品汇精要》(1505年)仍混淆两者,称绞股蓝“根如人参,皮色黄黑”,实际绞股蓝根为须状,与人参肉质根差异显着。
2. 与乌蔹莓的毒性混淆
- 民间误认:绞股蓝与乌蔹莓(葡萄科)同属攀援草本,叶片均为掌状分裂,但乌蔹莓全株有毒。江西《草药手册》(1959年)记载“民间曾误采乌蔹莓代绞股蓝泡茶,致呕吐腹痛”;
- 认知矫正:清代《植物名实图考》(1848年)首次从细节区分:“绞股蓝卷须生于叶腋,乌蔹莓卷须与叶对生”,通过卷须位置解决混淆难题。
3. 与罗汉果的功效混淆
- 西南地区误认:广西部分瑶族地区曾将绞股蓝称为“假罗汉果”,因其叶片相似且均有甜味。《岭南采药录》特别辨析:“绞股蓝甘而不凉,罗汉果甘而凉,治咳需辨”;
- 现代鉴定:20世纪90年代通过薄层色谱分析,确认绞股蓝不含罗汉果甜苷,彻底厘清功效差异。
(二)混淆背后的知识生产机制
混淆维度 认知偏差原因 典型文献例证 解决方式
形态认知 缺乏解剖学观察,依赖宏观形态类比 《本草纲目》称“叶如小五加” 清代《本草图谱》引入细节绘图
名称传播 俗称随方言流变产生歧义(如“五叶参”跨地区混用) 湖南“七叶胆”与陕西“甘茶”指同一植物 1955年《中药大辞典》统一正名“绞股蓝”
功效附会 民间经验口耳相传中的信息失真 北方误传“绞股蓝有毒”源于乌蔹莓误用 现代药理实验验证安全性
四、从混淆到正名:药用植物认知的科学化进程
1. 明清时期的本草辨正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已注意到绞股蓝与五加的差异,指出“绞股蓝藤蔓细弱,五加茎有刺”,但受限于时代未能完全厘清。清代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1765年)进一步补充:“绞股蓝根须如茅根,五加根肉如枸杞”,通过根部特征完成初步区分。
2. 现代分类学的介入
1915年,植物学家钟观光在《科学》杂志发表《绞股蓝属之研究》,首次从植物分类学角度确立绞股蓝(Gynostemma pentaphyllum)的独立地位,明确其葫芦科绞股蓝属属性,彻底与五加科、葡萄科植物划清界限。
3. 分子生物学的终极正名
2010年后,通过dNA条形码技术(ItS序列分析),证实绞股蓝与易混淆植物的遗传距离:与乌蔹莓遗传差异达23%,与人参差异达41%,从基因层面终结了千年混淆史。
结语
绞股蓝的药用价值与文化象征,始终在“实用”与“想象”的互动中建构——当中医典籍将其功效从“救荒”提升至“滋补”,当民间传说为其赋予“神草”意象,当“代参叙事”使其融入主流滋补文化,这种植物完成了从边缘草药到文化符号的蜕变。而混淆史则揭示了传统药物认知的复杂性:形态相似性、名称流变、经验失真共同编织了认知迷网,直至现代科学介入才实现精准正名。这种“经验积累—文化赋值—科学验证”的认知轨迹,恰是中国药用植物发展史的微观缩影——既保留着先民与自然互动的智慧,也展现着人类认知从模糊到精确的永恒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