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内,春帘半卷,香炉中正焚着南海沉香。
缕缕烟雾萦绕在雕花龙纹楠木榻间,似有若无,难掩一室沉闷气息。
皇后斜倚在靠枕上,眉心紧蹙,素白纱袍衬得她面色更显苍白。
她昨夜几乎未合眼,整个人透着难掩的疲惫与烦躁。
若芙低声在她耳边道着话,语句极轻极碎,叫她愈发心神不定。
“娘娘,乾元殿的宫人一夜之间全换了。”
若芙俯身凑近,轻声如蚁。
“内务府三十余人,皆被带走,也联系不上了。”
皇后眸色一沉,坐直了半分,伸手抓住若芙的手腕,手中带了三分力道,嗓音压得极低,几近沙哑。
“皇上……这是何意?他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若芙被她捏得生疼,却不敢挣,只低头柔声劝道。
“娘娘莫急,奴婢说句僭越的,若真查到什么,以皇上的性子,怎会还让咱们坐在这儿?”
“娘娘放心,那药是奴婢亲手递给喜果的,中间没过旁人的手。”
“再说,那药是从番邦讨来的秘法之物,一见空气便散”
太医院当日没查出,以后更不会有凭证。”
皇后闻言神情未松,反倒更加惴惴,抓着若芙的手指微微发颤,像是勉力在压住不安。
“可内务府……乾元殿……那两个掌事向来是本宫一手提拔的。”
“如今一夜之间都被连根拔起,这不是削本宫的羽翼是什么?”
“你说皇上是不是……他是不是其实知道了?只是……只是不想撕破脸?”
若芙见她语气里带了几分慌乱,心中也微微发沉,却仍强撑着温和笑意,轻轻替她揉着背脊。
皇后娘娘近来性子愈发敏感了,她只能小心伺候。
思及此,若芙语气缓了几分,语调极稳极安抚。
“如今宫里死了一位小公主,总得给众人一个交代。”
“皇上整顿内务府,也是做给众人看的。”
“娘娘此时若疑神疑鬼,反倒叫人看出破绽来。”
“您这会儿怀着小皇子呢,就将心放在肚子里吧,可别因着这些小事惊扰了胎气。”
皇后静静听着,良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将心头的乌云略略散开一些。
她放开若芙的手,靠回软枕,抬眸望向窗外那抹阳光下颤动的玉兰花影,喃喃低语。
“唉……本宫如今已有六月身孕......”
“告诉底下的人,都给本宫安分些,最近莫要叫人抓了把柄。”
若芙心中暗松一口气,面上却愈发恭顺。
“奴婢明白,这就吩咐下去。”
皇后倦意上涌,轻摆手:“本宫乏了。”
“是。”若芙低声应下,轻手轻脚地扶着她躺下,又细细替她理好肚腹上的薄锦被,才转身悄然退去。
出了殿门,春日微风掠过帘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若芙立在檐下,回头看了眼那重帘深闭的内殿,心中止不住轻叹一声。
临近懿妃生产,皇后娘娘原还想再往懿妃身上落一刀,好乘机除去眼中钉。
如今皇上震怒,宫中大变,连内务府和乾元殿都受了牵连,娘娘这念头,也算是彻底熄了。
倒也算是好事一桩,毕竟这懿妃发起疯来,可不是寻常人能招架的。
她低头理了理衣襟,心思沉稳,步履不急,悄然走入日影斜斜的宫廊深处。
乾元殿偏殿。
因着于嫔尚在坐小月子,未便搬回崇禧宫,便暂居于此。
窗外天色昏沉,乌云压顶,春雨未落,气息却湿冷得叫人心口发紧。
殿内火盆正旺,炭火翻腾,火焰舔着底下经卷的边角,纸灰翻飞。
灰烬之中隐约还能看清“南无阿弥陀佛”的残字一二,旋即便被焚得无影无踪。
于嫔瘦削的身形半跪在火盆前,神色呆滞,唇色泛白,长发散乱垂落,像是一个刚从冥府归来的鬼魂。
她手中还攥着一页尚未投进火里的经书,纸页卷翘、烧灼过的痕迹尚热,指尖微微发红,却仿若不觉。
她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仿佛身体里还燃着一团死灰未尽的火,灼人心神。
“娘娘,您别这样了……”
帘外传来听荷急促的脚步声,她一进门便被扑鼻的焦糊味呛得一愣。
旋即瞥见那一盆焚烧殆尽的经书,泪水当即涌了出来。
她疾步扑到火盆前,跪倒在地,一把抓住于嫔的手。
“这些经文……您让底下人烧就好……娘娘您要是伤了眼,小主子在天上也会伤心的啊……”
她声音哽咽,却仍强撑着劝道,眼泪滴落在于嫔滚烫的手背上,转瞬蒸腾消散。
于嫔的眼神缓缓聚焦,像从昏梦中猛然惊醒,手指一颤,纸页被她死死攥紧。
忽地,她抬起头来,面色惨白,眼中却是一片猩红,声音低哑、干涩得仿佛刮过沙砾:
“皇上那边……可查出来了?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泡,带着煎熬的恨意与渴望。
听荷咬着唇,不忍开口,却又不能不说。
她低下头,双手紧握在一起,指节发白。
“奴婢听说……皇上震怒……已经罚了内务府,还有乾元殿的所有宫人,全都换了,说是整顿宫务……”
“清肃风纪。”
于嫔闻言,整个人一僵,似乎听懂了,却又仿佛不愿相信。
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迟疑,接着,那微弱的光亮彻底熄灭。
她身子晃了晃,如被抽去了骨架般跌坐在榻边,眼神呆滞。
“都罚了……”她喃喃着,目光迷离,“可……可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
她忽然高声喊了出来,声音撕裂,像是试图唤醒什么,“怎么会是他们?!”
“他们不过是端茶倒水的奴才……怎么可能害得我女儿丢了命?!”
她声音忽高忽低,情绪剧烈波动,整个人扑在床边,浑身颤抖。
“皇上……怎么能……这样啊……”
她忽地失控,撕心裂肺般嚎啕大哭,揪着听荷的肩头痛哭出声。
“她是皇上的女儿啊,是我怀胎,一口血一口气养出来的孩子啊!”
“我日日抄经念佛,焚香祈愿,就为了她平安降生……可她才来的几日,就叫人……叫人害了!!”
“她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起啊!”
“是我没用……是我没护住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听荷也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声音颤抖地喊着。
“娘娘,娘娘!您不能这样!”
她抱着于嫔,用尽全力将她紧紧搂住,生怕她一个失控就撞上炭火或柱子。
“娘娘,求您了,冷静些……您若倒了,那才真是叫害主子的人逍遥法外!”
“您不为自己,也得为小主子守住这口气,讨回公道啊……”
“娘娘若再不振作,那些真正害了小主子的人就真的高枕无忧了!”
“您……您忍一忍,等一等,好不好?”
火盆里最后一页经书也被吞噬成灰,细微火星跳动几下,终归寂灭。
殿中只余两个女人抱头痛哭,哀声隐忍却深重。
像被困在深宫旧梦中的冤魂,哭不出,逃不脱,怨意浓得几乎能滴下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