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外。
安裕负手立于阶前,沉沉望着紧闭的帘帐。
他的面色不见喜怒,眉眼却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郁。
红珊瑚的念珠仍在他指间一颗一颗转动,缓慢而机械。
太后坐在一旁的暖榻上,披着狐裘斗篷,目光亦紧紧望着产殿方向。
帘内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原本断续的低吟、稳婆焦急的吆喝与宫女脚步声,此刻竟像退了潮,几不可闻。
这种寂静,比哭喊更令人心惊。
“怎么忽然没了动静?”
安裕终于开口,语气虽平,却叫人听出几分心焦。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帐终于微动。
几个稳婆颤颤巍巍走出,一人怀中抱着一个粉白襁褓,脸上汗湿衣襟,眼底满是疲惫。
“禀……禀皇上,禀太后。”她低头跪下,声音发颤,“皇后娘娘……母女均安。”
听见母女二字,太后眼底一闪,安裕身形微顿。
太后迅速站起,点点头,语气却未如以往那般欢喜,只淡淡一句。
“平安就好。”
安裕的目光缓缓落向那襁褓之中。
小婴孩蜷在雪白软毯中,闭着眼,小嘴轻轻翕动。
只是那肤色透出一股不正常的苍白,四肢瘦弱,看上去竟比前些日子邢答应诞下的女儿还要瘦小几分。
“这孩子……”安裕眉头缓缓蹙起,眼神中露出一丝不满,“明明是足月生产,为何瘦成这样?”
那稳婆立刻跪伏在地,几乎贴到了地面,声音抖如筛糠。
“回皇上……皇后娘娘这胎……胎位不正,产时艰难。能保得母女平安,已是皇上和太后福德深厚……”
她不敢再多言,连大气都不敢喘。
安裕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目光从那婴儿身上移开。
“皇后呢?”
他问,语气低沉。
“回皇上,皇后娘娘产后大出血,方才止住,现下昏睡未醒。”稳婆低声答道,已是冷汗淋漓。
安裕点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既如此,朕就不进去了。”
他转身望向外头深夜如墨的天色,嗓音依旧平淡,却多了些倦意。
“还有几本军机折子尚未批完,先回御书房了。”
太后点头,没有阻拦。
“也好,等皇后醒来,再来看看她也不迟。”
安裕不再多言,迈步而去,脚步不重却极稳。
等他的身影完全隐没在夜色之中,太后方才看向仍跪在地上的稳婆,淡声吩咐。
“把孩子抱下去吧,去找奶娘先喂些乳,仔细照看。”
“是是是,太后娘娘,奴婢遵命。”
稳婆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下,抱着那瘦弱的婴儿往外奔去。
寒风灌入宫殿,那孩子似感受到冷气,轻轻“嗯”了一声,却未哭出声来,只在襁褓中微微蜷缩了下。
芷兰上前,轻声提醒道。
“太后娘娘,夜已深,外头冷,咱们也该回宫了。”
太后这才慢慢点头,由芷兰搀扶着起身。
宫道之上,夜风沉重,银灯晃动,光影交错。
太后披着狐裘,步伐不紧不慢,由芷兰一手搀着缓行。
身后两名内侍低眉顺眼,拖着步子吊在后头,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靠得太近。
太后声音不高,只有旁边的芷兰听得见。
“安南国公这些日子上蹿下跳的,怕是妄想着皇后诞下个皇子,好图个天大的靠山。”
“如今,生的还是个公主,想必他也该清醒些了。”
芷兰小声应着,陪着笑。
“国公府到底根基深重,多少人盼着他跌一跤。如今这步棋落空了,想必也不敢再乱伸手了。”
太后缓缓点头,嘴角却带着几分冷意。
“哼,棋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他还想借皇后生子稳固权势,未免太天真了。”
芷兰趁势轻声说道。
“前些日子,宫外也来了信,表小姐已是十三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明年正好赶上大选。”
太后“嗯”了一声,表情瞧着松快了几分。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前方夜色中沉沉的钟粹宫方向。
“这皇位到底不能落在外人手里。”
芷兰微微垂眸,应道:“娘娘深谋远虑,奴婢佩服得紧。”
二人话语渐低,身影却渐行渐远,朝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而此时的钟粹宫内,火盆依旧烧得正旺,热浪翻滚,却不及内殿中那一片沉静的凝滞。
榻上,皇后李霜岚脸色仍旧惨白如雪,唇角无血,气息轻浅。
若芙红着眼,一直守在她身边,一面为她擦着额角的冷汗,一面不时抬头望着门外。
仿佛还在等着什么,又仿佛已经放弃了等。
方才那一场生死之间的挣扎,几乎要将她整个魂魄都撕碎。
皇后大出血时,太医脸都吓青了,要不是及时止住……若芙不敢再往下想。
“娘娘……”她低声唤了几声,才见榻上的人眼皮轻轻动了动。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终于缓缓睁开眼。
她喉咙沙哑,像是被烈火灼过般,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若芙……孩子呢?”
若芙眼眶顿时泛红,立刻俯身柔声回道:
“奶娘刚才喂完乳,就在外头候着,奴婢这就让她抱进来。”
说着,她小跑着出门去唤人。
不多时,奶娘抱着那小小的襁褓进来。
婴儿被层层包裹着,只露出一点巴掌大的脸,闭着眼,轻轻打着小呼。
皇后伸出手来,指尖还在微颤。
若芙轻轻将孩子抱过来,放入她臂弯里。
皇后低头望着那瘦小的女婴,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孩子的皮肤细嫩却略显青白,小脸皱成一团,仿佛一只还未睁眼的小猫,毫无抵抗力。
她忽然就哭了。
不是放声大哭,而是无声的泪水,一滴一滴,从她眼角滑落,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打出湿痕。
“她这么小……”她哽咽道,“若是寻常富贵人家,想必能幸福一生。”
“可偏偏,她不是皇上和父亲期待的......”
若芙听得心酸,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榻前。
“娘娘,别这么说,小公主是有福气的,一定能平安顺遂地长大。”
皇后轻轻摇头,抱着孩子的手越发紧了几分。
“福气?”她低低一笑,笑得带着一丝苦涩。
“这世道……女子实在太难了。”
“若不是我拼着命,她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可就算活下来,将来呢?她也要像我一样,被规矩束缚,被宫墙困住,看不见山河,看不见人心。”
她说着,泪如断线。
“恐怕父亲那里,已经要送新人入宫了吧。”
若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声音也哽咽了。
“娘娘在就好,有您护着她,就算这世道再难,咱们也一步步走下去。”
“您是皇后,旁人怎么着也越不过您去。”
皇后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女婴,仿佛生怕一松手,她就会被这天地间的风吹散。
风声从缝隙中灌入殿中,窗棂轻轻晃动。
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仿佛忽然又冷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