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春分,山湾村的雪水顺着沟渠流淌,老槐树尖儿冒了新绿。
陆青山站在院中,目光投向化了大半雪的山林,青黛间杂着赭石色。
“铁柱,富贵,家伙事儿拾掇利索了?”
他回身,赵铁柱正把最后一把锄头靠墙放好,刘富贵则蹲在地上,一遍遍数着小铲子。
“妥了,青山哥!”赵铁柱拍拍胸脯,扛起一把新磨的锄头,旁边是几个扎实的竹篓。
刘富贵也站起身,把几把大小不一的铲子和剪刀往布袋里一塞:“青、青山哥,都、都齐活了。”
院门外,赵磊、赵强、赵飞和赵二壮四个毛头小子鱼贯而入,个个背着空篓,腰里别着柴刀,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草叶。
“青山哥,赶趟不?”赵磊是村里手脚最快的,人未到声先至。
赵飞跟在后头,脸上带着点儿腼腆:“青山哥,俺们也想跟您进山见识见识,学点采药采蘑菇的门道。”他旁边的赵二壮使劲点头,生怕陆青山不带他。
陆青山看着这几个眼巴巴瞅着他的年轻人,心里踏实了几分。
都是村里肯下力气的后生,往后的事,少不了他们帮衬。
“行,人多好办事。不过丑话说前头,今儿个主要是认东西,看地方,能采多少是其次。”
他面色一肃,“山里头玩意儿杂,瞅着差不离,效用天差地别,有的还带毒。都得听我的,不许瞎动手。”
几人忙不迭点头,脸上那股子兴奋劲儿收敛不少。
林月娥端着一摞包好的玉米饼子出来:“路上垫垫肚子。”
小雪也从门槛后头探出小脑袋,手里攥着个手绢包得紧紧的小包袱,颠儿颠儿跑到陆青山跟前,献宝似的举高:“爹爹,糖!我给你留的!”
陆青山心头一软,蹲下接过,在她额头上亲了下:“乖,爹爹回来给你带山里甜果子。”
金虎围着陆青山腿边直打转,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也想跟着去。
“金虎,看家。”陆青山拍了拍它的脑袋,“护好小雪和你娘。”金虎大脑袋蹭了蹭他的手,乖乖蹲到小雪脚边,两只耳朵警觉地竖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村,沿着化雪后泥泞的小道往山里去。
春山解冻,溪水潺潺,林子里鸟雀叽喳,透着一股子鲜活气。
“青山哥,咱今儿个主攻哪块宝地?”赵强性子活泛,走在前头问。
“先奔东头黑虎沟,那儿阴,雪化得不利索,药材却爱钻那个空子,出得早。”
陆青山边走边回应,“完了再去阳坡转转,兴许能碰上头茬的蘑菇。”
一个钟头后,队伍到了黑虎沟口。
陆青山摆手让众人停下,自己往前几步,微微阖眼,鼻翼翕动。
周遭草木的生息,泥土的湿润,甚至风中携带的细微花粉,都清晰地在他脑中汇聚。
他不是在看,更像是在“听”这片山林。
片刻,他睁开眼,指向左手边一片茂密的矮树丛:“走这儿,里头有好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那地方瞧着跟别处没啥两样啊。
赵铁柱第一个拨开荆条跟了进去,其他人也赶紧跟上。
穿过灌木,是一小片林间空地。陆青山蹲下,伸手拂开脚下一层厚厚的落叶,几点嫩绿怯生生地探出头。
“都过来瞅瞅,这是刚冒头的黄芪。”
他用随身的小铲轻轻拨开周边的浮土,露出一小截指头粗细的黄褐色根茎,“瞧见没?现在还嫩着,动不得。但你们得把它的模样,它爱在哪儿扎根,都给我记牢了。”
赵铁柱几个脑袋凑在一块儿,对着那几株不起眼的小苗使劲瞅。
“这玩意儿金贵?”赵二壮小声问,在他看来,这跟地里头的野草没啥大区别。
“金贵着呢!”陆青山敲了敲他的脑门,“这黄芪,补气的良药,城里药铺都当宝贝收。它喜半阴半阳,爱在山坡半中腰,土得松快。叶子形状,根的颜色,都看仔细了,往后别给我刨回一筐草根子。”
赵铁柱憨憨一笑:“俺记住了,叶子像小铜钱串,根是黄的。”他忽然指着旁边一株叶片略宽的植物,“青山哥,那、那也是不?”
陆青山瞥了一眼,摇摇头:“那是猫耳朵草,不值钱,还占地方。你们啊,得多看多记。”
接下来的个把时辰,陆青山带着他们钻林子,爬缓坡,指认了七八种药材的幼苗和它们偏爱的生长地。
有的藏在石缝里,有的隐在烂木旁,若不是陆青山点破,他们走过一百回也未必能留意到。
日头挪到头顶,一行人转到向阳的山坡。
这边暖和,雪早化干净了,新草毛茸茸一片。
陆青山忽然眼睛一亮,几步抢到一棵歪脖子老松树下,蹲身拨开松针。
众人呼啦一下围拢,只见湿润的黑土上,几颗顶着蜂窝状脑袋的灰褐色小蘑菇颤巍巍地立着。
“羊、羊肚菌!”刘富贵舌头都捋直了,眼睛瞪得溜圆,“俺的娘欸,这、这可是尖货!”他以前只在镇上供销社听人说过,贵得吓人。
陆青山嘴角也扬了扬:“头茬的羊肚菌,最是鲜嫩。不过瞧仔细了,太小的别动,专挑这种菌盖饱满、颜色深些的。”他摸出小刀,在其中一朵的菌柄中下部轻轻一割,“采的时候从这儿下刀,菌丝留在土里,再来它还从这儿长。要是连根拔,那就是一锤子买卖,断了根了。”
赵磊看得仔细:“青山哥,这玩意儿跟那毒鹅膏瞅着有点像啊,别采错了?”
“问得好。”陆青山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毒鹅膏菌盖平滑,有菌托菌环,羊肚菌脑袋是空的,一肚子褶子。闻着味儿也不一样。这个你们得慢慢学,差一点就出人命。”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弄错了。
赵强手快,差点把一小簇刚冒头的给薅了,被陆青山及时喝止:“说了采大留小,你当是薅草呢!”赵强讪讪地缩回手。
“这儿也有!”赵飞惊喜地叫起来,不远处一片腐木下也冒出几朵。
不多时,除了羊肚菌,他们又陆续找到了刚出土的榛蘑和元蘑,虽然量不大,但都是顶好的鲜货。
“行了,见好就收。”
陆青山看各人篓子里都有了些,便喊停,“咱们是来学本事的,不是来扫山的。这节气还早,给它们留点儿孙,往后才有得采。”
太阳偏西,霞光给山林罩上一层暖色。
众人的背篓都沉甸甸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陆青山让大家把东西都倒出来,他挨个儿挑拣,把品相顶尖的羊肚菌、榛蘑和几样刚认的能少量采摘的药材嫩芽归拢到自己的大背篓里。
“这些,是拿去探路子换钱的。剩下的,你们几个匀了,拿回家尝尝鲜,也给家里人认认。”
赵铁柱看着那堆尖货,忍不住又问:“青山哥,就这么点儿,真能卖大钱?”
陆青山把一朵品相极好的羊肚菌托在手里:“这羊肚菌,要是拿到县里,干货一斤少说也得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
“五、五块?!”刘富贵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们累死累活在生产队干一天,才几个工分,换成钱也就几毛。
“榛蘑也能卖个两三块,元蘑差些,也能值个一块多。药材炮制好了更不用说。”
陆青山语气平静,但听在众人耳朵里不亚于炸雷。
“乖乖!”赵二壮咂舌,“这比刨地可来钱快多了!”
“快是快,但也得有门路,有眼力,还得懂保存炮制。”陆青山给他们泼了点冷水,“今儿采的这点不算啥,往后学问多着呢。这不,回去路上我再跟你们说说这些东西怎么拾掇,哪些得阴干,哪些得晒透,哪些得趁鲜用。”
一行人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围着陆青山,竖着耳朵听他讲那些以前从没听过的道道。
隔天起了个大早,陆青山把精挑细选出来的蘑菇和几样搭配好的鲜嫩药材用干净的布包好,放进背篓,搭了刘华强赶集的马车,先到镇上,再从镇上换乘客车颠去了县城。
国营饭店门口,饭店主任张建国正陪着两个穿干部服的人说话,一抬眼瞧见陆青山,立马笑逐颜开,紧走几步迎上来:“哎呀,青山兄弟,可把你盼来了!”那热络劲儿,让旁边俩干部都多看了陆青山几眼。
陆青山放下背篓,稳稳当当:“张主任,刚下来的头茬山货,给您掌掌眼。”他解开布包,一股子山林特有的清香混着菌菇的鲜味儿就散了出来。羊肚菌个个完整饱满,榛蘑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珠儿。
张建国凑近了,拿起一朵羊肚菌,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仔细端详了菌盖的纹理,脸上笑意更浓:“地道!绝对是头茬尖货!青山兄弟,你这可是及时雨啊!不瞒你说,过两天县里有重要接待,省里领导要下来,我正愁没压桌的稀罕菜呢!”
他转头对着那两位干部,带着几分得意:“瞧见没,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斗黑熊瞎子的陆猎户,咱饭店的野味席能立住招牌,全靠他这独一份的山货!”
那两位干部闻言,看向陆青山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和重视。
陆青山只是客气地笑了笑,不多言语。
这点东西只是敲门砖,他心里盘算的,是更大的买卖,更长远的道道。
这山里的宝贝,可不止这点蘑菇药材。
他知道,好戏,才刚刚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