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渡口,各有归舟。
戴小呆屈膝,缓缓蹲下,衣袂垂垂,落在地上。他凝视着妇人,红肿双睛,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夫人高看在下了。”
妇人手中,捧着几枚灵币,声音颤抖:“那日人皇殿前,下人有幸得见,上人诛仙,下人实在是走投无路……”
妇人浊泪,落在掌心灵币上,发出脆声响。
戴小呆轻轻摇头,目光落在,妇人手上,几枚灵币在阳光下,泛着黯淡银光:“你这点钱,可不够。”说着缓缓起身,望着妇人,佝偻背脊:“你不如去寻主事大人,求个公道。”
妇人闻言,浑身一颤,跪前一步,枯瘦手指,攥住戴小呆衣角。
戴小呆不着痕迹,退后半步,青绿素衣,让妇人牢牢抓住。
人皇殿处,传来鼓声。
戴小呆眸光微敛,收起苦笑,淡淡说来:“今日正是主事大人,新规立事,此刻想必已在人皇殿中……我带你去找主事,与你说些好话……”话到一半,绿袖轻拂,将妇人灵币推回,“救人这事,在下实在难为。”
妇人跪步上前,猛抓住戴小呆垂下手腕:“那商铺就是主事大人,交与元家打理,商铺家人,一夜蒸发,主事大人他……”
妇人话未说完,裁缝突然,几声咳嗽。
“我话到这里,还不明白,你可知……”戴小呆抬手,按住太阳穴,声音里淬着无奈:“你这番行径,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了裁缝。”
妇人浑身一颤,松开戴小呆手腕,枯瘦手指,攥住衣角,在粗布上,拧出几道褶皱,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哽咽气音。
檐角雨滴坠在石阶上,碎成一片寒光。
妇人逃走,戴小呆料想,元家应已知晓消息,可能是有几分顾忌,所以未敢妄动。他实在不想,沾染麻烦,眼帘微垂,指尖轻叩剑鞘,愁眉不展。
这边春雨,十名弟子,却已是怒形于色,剑穗齐扬,廊下青藤簌簌,金铁铮然,破开雨幕。
“师父,既入仙门,自当斩妖除魔,涤荡世间不公!”春雨声音不大,却很响亮,眼中燃烧,灼灼烈火。五指叩剑,灵剑倏然,出鞘三寸,寒光映得众人眸中,星火骤燃,几个男孩,踏前一步,衣袂翻飞间,带起满地水珠。
妇人见状,浑浊眼中,迸出一星希冀,枯瘦身躯,向着剑光最盛处,三跪而去。
“还是让社会鞭挞少了。”戴小呆冷笑,玉指一探,揪住春雨耳垂:“降妖?”素手遥指檐下,“你待要将穹灵师叔,也降了不成?”
穹灵正蜷在矮墙檐下打盹,闻言懒懒甩尾,溅起三两点水花。
春雨语塞,涨红面皮,嗫嚅说来:“师叔他……自是不同……”
戴小呆回身时,凤眼斜挑,将那群面红耳赤弟子尽收眼底,心下暗叹,这还没跟他们说呢,曲歌师叔,便是他们口中魔人,冷声呵斥:“苦主尚未言语,你们倒先急了,心浮气躁,还降妖除魔?先除心魔吧!”
白露绞着衣带,杏眼含雾,望向那瑟瑟发抖的妇人,忽地举起藕臂:“师父,那这次……”
“裁缝且先领妇人回去。”戴小呆沉吟良久,犹豫说来:“春雨去送,顺道请你曲歌师叔过来。”
春雨将裁缝妇人,送出小院,不想妇人,刚出小院,便噗通跪地:“小仙家若能救我丈夫,我定当……”
“你且回去,三日之内,我定与你答复……”春雨截住话头,做了个嘘声手势,一把托住妇人,从妇人掌中,取了一枚灵币,反手将妇人扶了起来。
师父常说,收钱办事,不看因果。春雨心下暗道,今我既收了钱,便担下这事,师父也不能说我什么吧。
不过半盏茶功夫,曲歌随春雨而来。她指尖捻着玉简,青光流转间,映出几行小字:“元家已将那些人,做下奴契,欲贩往中州……”
“什么?”春雨打翻了茶盏,褐色茶汤在桌上洇开,这事要抓紧时间了。
戴小呆抬手,扶起茶杯,瞥了眼春雨,抬眼看着曲歌,低声问去:“你们不是为凡人请命,就这般看着?”
曲歌双手抱在袖筒里,收好玉简,贴近戴小呆耳畔,吐气如霜:“九洲每日,要死百万千万人,我们怎么可能,事事都管……”
待曲歌回了少四客栈,戴小呆眯起眼睛,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几个徒弟被他看得不自在,纷纷低下头去:“都听见了?给你们一晚上时间考虑,该怎么回那裁缝?”
戴小呆这是出了道题,因为救不救,他也不知答案,有时候他真想把这些烂事交给天意。为今之计,他能想到的只有三个,一是向紫潇澜,卖个人情,另就是直接找元应龙要人,且说元家还不一定能答应,再就是不计后果去劫狱,带着徒弟们亡命天涯。
戴小呆还在发愁,春雨那边,已开始行动。
子夜,穹灵在院中鼻鼾如雷,戴小呆趴在穹灵背上,流着口水,似在梦里,品味珍馐。
春雨屋中,那妇人塞给春雨的灵币,正在枕头底下,泛着微弱白光。烛火摇曳,剑气激荡,灵台上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几人神色,阴晴不定。
“我们三人,这去临城,走上一遭,探探风声。”春雨说罢,嘴角微翘,眼中闪过,一丝激动。
惊蛰抱臂,眉梢一挑:“我和清明,与你同去,也有个照应。”
白露正鼓着腮帮子嚼糖糕,闻言连忙点头,含混不清地附和:“嗯……嗯……带、带我……”话未说完,惊蛰忽地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眼神骤凝。
屋外,穹灵翻了个身,撞倒长凳,“嘎吱”一声,几人屏息凝神,待那鼾声再度响起,春雨才轻舒口气,压低嗓音笑道:“师叔这呼噜,也就师父能睡着。”
白露咽下甜糕,眨巴着眼,小声道:“那……咱们还去不去?”
惊蛰斜睨她一眼,伸手戳了戳她鼓起的脸颊:“我和师哥,先去打探消息,再看情况,劫狱之时,带不带你们三个小吃货,另当别论,误事是小,性命攸关,不是玩笑。”
三个小丫头零嘴全是戴小呆给买的,戴小呆买东西,基本上都是一人一份,只是春雨这些师哥,只是偶尔尝上一口,其余都留给三个小丫头。
白露不服,刚要反驳,春雨笑着摆手:“行了,再争下去,天都亮了,你们打个掩护,我们全力赶路,明晨应当能赶回来。”
其余几个,点了应下。
晨光泛起,戴小呆倚着穹灵,依旧呼呼大睡,一缕微风吹起秀发,露出她紧锁的眉头。
春雨、惊蛰、清明三人,翻墙入院,穹灵似有察觉,微微开眼,见是三人,也不理会,继续睡下。
屋内,春雨点着三个小丫头脑袋:“你们三个,小丫头片子,统统在城外守着!谁要是敢溜进城……”他指尖一弹,一个脑瓜崩弹在白露额头上,“一人十个脑瓜崩。”
白露揉着额头,鼓着腮帮子,气得小嘴撅起。
惊蛰憋着笑,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我这还有甜糕,到时候你们三个在外面吃……”
春雨眸光一凝,沉声说道:“闲话少叙,正事要紧。”说罢从怀中掏出灵符,按在案几上。
其余几人见状,纷纷取出随身灵符,依次排开,置于桌面。
这些符箓,是八谷事后,戴小呆将姜清衍灵符,分给弟子,以作护身。
“隐身符珍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术法符纸,给三个小丫头多些,方便城外接应,我们不用太多。”春雨指尖轻点符纸,眉间微蹙,思量再三,将灵符按需分配。他和惊蛰、清明,要去大牢,多拿破阵符纸,幻身符纸,其余接应,多拿术法符箓,万一打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三个小丫头,多拿阵符,城外备守。
春雨分发完符纸,扶额揉眉,突然眯起眼,看着白露三个小丫头,千万叮嘱:“师父符纸,也来得不容易,再不能叠小船了。”
三个小丫头,看着手中符纸上淡淡折痕,使劲点了点头。
窗外,戴小呆呼声,突然小了许多,十小只,紧张起来。
“今日请休,口风统一,别出岔子……”春雨手指,做个小心手势。
白露三个小丫头,立刻捂住嘴巴,激动点了点头。
戴小呆打着哈欠,睁眼就见十个徒弟齐刷刷杵在院中,见他醒来,齐声高喊:“师父早起,见安!”
声如洪钟,惊得檐下,雀乱飞。
白露兜里,鼓鼓囊囊,活像揣了只肥兔,昂着脑袋:“我们想好怎么回裁缝啦!”
“哦?”戴小呆睡眼惺忪,挠挠额头:“说来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白露摇头晃脑:“我们去答复便是,只求师父,准休一天!”
十双眼睛,眨呀眨呀,像群讨食猫儿。
戴小呆被盯得发毛,挥挥手道:“去吧,去吧……”
话音未落,十个徒弟,已作鸟兽散。
戴小呆揉揉眼睛,瞥见春雨,靴底带泥,“怪哉……”他喝了口酒,漱了漱嘴,含糊嘀咕,“小崽子该不会昨夜出去了……”
戴小呆猛然惊醒,睡意全无,摇起穹灵:“傻狗,昨夜那几个小崽子,可曾溜出去过?”
穹灵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嗷呜,我睡着了,不知。”
戴小呆气得狗头上“啪啪”两巴掌,“我凡胎肉体,架不住瞌睡,让你盯着些,你堂堂大妖,也跟着睡。”
穹灵不服,抱怨说来:“嗷呜,你徒弟,又不是我徒弟,我凭什么给你盯着。”
“叫你顶嘴。”戴小呆气得揪着穹灵耳朵:“你悄悄跟去,暗中保他们安全就行,我去曲歌那里,打听消息,随后就来。”
“嗷呜,不揪耳朵,傻狗去就是了。”
望着穹灵出去,戴小呆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喃喃自语:“这哪是收徒,分明是养了群祖宗。”
少四客栈,戴小呆按住曲歌噼啪作响算盘,指尖在柜台上急促叩击:“与我说说,元家底细。”
曲歌自堆叠账册间抬首,纤长睫毛,投下蝶影,唇角噙着三分玩味,七分讥诮:“元家两位大元金仙,各数小仙,二三十人。”
“倒也不多。”戴小呆松了口气,腰间玉带,随着吐息,轻轻晃动。
“嗤——”曲歌葱指,戳向戴小呆眉心,“你当仙门是菜市口?九洲之内,也就八谷,人数居多。”
戴小呆偏头躲开曲歌一指:“你们血雾沼泽,不也乌泱乌泱?”
“我们修的是黄泉道,饮的是忘川水。”曲歌突然凑近,吐息如兰:“与那些靠凡人香火续命的……自是不同。”
“且说正事。”戴小呆几分倦色,揉眉问来:“那些商户,关押何处?”
“临城西郊,元家别院。”曲歌玉指,蘸滴茶水,“嗒”坠木案,指尖游走,勾出简易地图。
“谢了。”戴小呆转身欲走,衣袂带起疾风。
曲歌笑语探身,伸手拦住去路“怎么,要去劫狱?提醒你下,元家在临城,经营数十载,阵法周全,不要硬闯。”
“不是我。”戴小呆拍开曲歌玉手,气话连连:“是我那十个活爹,昨夜趁我与穹灵酣睡时,去踩过点了,想来今日,要去劫狱。”
曲歌“噗”笑出声,玉手掩面:“你个凡人贪睡也就罢了,你家那傻狗也贪睡,好生奇怪。”
“现在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吗?”戴小呆见不得别人说穹灵,当即回怼:“再说了,我家穹灵随主,不行吗?”
“行行行……”曲歌慢条斯理地,拨着算珠:“十个妄仙境小崽子,以你脚程,还来得及。不过追上又当如何,八谷二人一掌,差点把那三个小丫头命都打没了,也没打怕她们,你拦得住今时,也拦不住明日。”
“一群刚入仙门小崽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戴小呆气话未完,人已化作残影,掠出门外,只剩半句骂骂咧咧,飘在风里:“拦不住,也要拦啊,整不好让人一巴掌打死个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