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消失的“大姐头”
务川老堤坝的风带着股潮湿的腥气,阿芬倚着石墙啃完一根冰棍,随手将木棍弹进涪江水。1998年的夏天,她穿着露脐t恤和破洞牛仔裤,在一群打工返乡的青年中格外扎眼——没人知道这个皮肤黝黑的姑娘已在江苏生下一个儿子,更没人知道她是趁着丈夫下地干活时,卷着行李跳上了返乡的长途汽车。
“芬姐,听说你男人是个种稻子的?”染黄发的青年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阿芬斜睨他一眼,突然抬脚踹在对方膝盖上:“嘴贱?再问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周围爆发出哄笑,黄发青年捂着膝盖骂骂咧咧地退开,却不敢真的发作——在这片由闲散青年组成的小江湖里,身高165cm、能徒手搬起液化气罐的阿芬,是公认的“大姐头”。
但江湖传说总有落幕的时候。2000年深秋,阿芬在堤坝下的录像厅遇见刘泰明。这个穿着旧夹克的男人安静地坐在角落,指尖夹着的香烟明明灭灭,眼神却在她露趾的凉拖鞋上停留了太久。
“看什么?”阿芬踢开脚边的空易拉罐,金属撞击声惊起几只流浪猫。
“你的脚……”刘泰明喉结滚动,“像我妈临终前穿的绣花鞋。”
这句古怪的开场白竟让阿芬愣了神。后来她才知道,刘泰明的母亲死于难产,父亲是个酗酒的搬运工,从小缺爱的他对“成熟女性”有着近乎病态的迷恋。而阿芬身上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狠劲,恰如同一剂毒药,让他既恐惧又上瘾。
前街17号的红砖楼里,阿芬对着镜子涂抹口红,嘴角的淤青在廉价粉饼下若隐若现。昨晚刘泰明又动手了,理由是她替邻居小妹出头,教训了骚扰对方的混混。
“你就那么喜欢当英雄?”刘泰明掐灭烟头,火星溅在她锁骨上,“别忘了,你可是抛夫弃子的破鞋。”
耳光来得猝不及防,阿芬的头撞在衣柜门上,却突然笑了。她喜欢这种疼痛,仿佛能冲刷掉江苏那三年的记忆——那个总是弯腰侍弄稻田的男人,那个奶声奶气叫她“妈妈”的孩子,都被这记耳光扇成了模糊的影子。
“破鞋也比你这缩头乌龟强。”她舔了舔嘴角的血,突然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砸向墙壁。碎玻璃飞溅中,刘泰明本能地后退,却看见阿芬赤脚踩在碎片上,逼近他的眼神里带着疯狂的挑衅。
这样的争吵每隔几天就会上演。有人看见阿芬揪着刘泰明的头发拖进巷子,也有人听见深夜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直到2002年春天,一个穿碎花裙的年轻女孩出现在前街。
“她是泰明的网友,从邻县来的。”杂货店老板娘啧舌,“文文静静的,哪经得起芬姐那顿打?”
阿芬的耳光声响彻整条街时,刘泰明正躲在二楼窗台后发抖。女孩的鼻血滴在碎花裙上,像开败的山茶,而阿芬踩住她的裙摆,手里还攥着从她头上扯下的一缕长发。
“滚出务川,敢再来打断你的腿。”阿芬的声音里带着得胜的快感,却没注意到刘泰明攥紧的拳头里,指甲已深深刺入掌心。
2002年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阿芬的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看着刘泰明用板车拉来一口木箱。
“叔,我和阿芬商量好了,过完年就去江苏打工。”刘泰明脸上堆着笑,鼻尖却冻得通红,“她收拾了些衣服,先送过来。”
老人眯起眼,木箱的铜锁扣上沾着新鲜的木屑,像是刚用工具撬开又重新锁上。“阿芬呢?咋不自己回来?”
“她……在收拾铺盖呢,说怕您看见她掉眼泪。”刘泰明低头搓手,鞋底的泥蹭在门槛上,“明天一早的车,您别送了,怪冷的。”
那夜,阿芬的哥哥陈强起夜时,看见前街方向燃起一片火光。他后来才知道,刘泰明把阿芬的衣物堆在堤坝下焚烧,火苗映着他苍白的脸,像在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正月初七,陈强敲开前街17号的门,迎接他的是刘泰明父亲冷漠的脸:“早走了,没留地址。”二楼的窗户紧闭,窗帘缝隙里漏出一丝微光,却始终没人来应门。
“芬姐,你到底去哪了?”陈强站在堤坝上,对着涪江水大喊。江面上浮着未化的冰碴,远处传来屠户杀猪的嚎叫,惊飞了几只觅食的白鹭。没人知道,此时的阿芬早已化作一团腐肉,静静躺在离她家不足百米的废弃饲料池里。
2014年秋,陈林站在江苏盐城的稻田边,看着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弯腰插苗,背影佝偻如虾米。
“阿芬走的时候,孩子才三岁。”男人直起腰,手掌上的老茧足有铜钱厚,“她说想家,我就放她回去了,没想到……”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痰液里带着血丝。
不在场证明很充分:2002年至今,男人从未离开过盐城,村里数百人都能作证。陈林盯着他裤脚的泥浆,忽然想起阿芬户籍地那句“婚姻状况不明”——原来她从未承认过这段婚姻,甚至连孩子都成了她急于摆脱的过去。
而在邻县的电子厂里,那个曾被阿芬殴打的女孩已为人母。“我早忘了她。”女人摸着哺乳期肿胀的乳房,眼神躲闪,“当年就是聊聊天,泰明说他单身……后来我才知道他有女朋友,就赶紧断了。”
地理侧写再次发挥作用:外地男人不可能知道旱厕的隐蔽性,瘦弱的女孩更无法完成杀人分尸。当陈林的车再次驶入务川县城时,前街17号的红砖楼已挂上“危房勿近”的警示牌,墙角的野蔷薇却开得正盛,花瓣上沾着不知哪年的雨珠,像谁未干的泪痕。
“队长,技术队在地板下发现了东西。”小张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是血迹,年份很久,正在做dNA比对。”
陈林抬头望向二楼窗户,想象着十二年前的冬夜,阿芬是否也曾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即将消失的人生。突然,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废墟前堆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像极了法医报告里那张诡异的尸骨拼接图。
手机在此时震动,屏幕上跳出李薇的短信:dNA比对成功,确认是陈芬。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逮捕令,上面“刘泰明”三个字被汗水洇开了边角。前街尽头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这个曾扬言带阿芬去打工的男人,此刻正在四百公里外的江苏工地搬砖,以为时间早已将他的罪孽沤烂在故乡的化粪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