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妇女。
一看便是农家出身,青布头巾下滑落几绺碎发,被晒成蜜褐色的脖颈泛着细密汗珠。
苎麻衫肘弯处叠着三四个菱形补丁,褪成了月白色,襟口却用靛青线绣着缠枝忍冬纹。
虽有些破旧,但洗得干净,这大概是她最体面的一身衣裳。
说话时不敢直视,面对自己微微躬着身子侧站,好似护着臂弯挎着的篮子。
查验户籍和来意,妇女说是来投奔亲戚,登记了姓名和落脚的地方。
那武侯却蹙起了眉头,“你说的是东南隅、南门之西第五家的桑家娘子?”
这户他有印象,因为桑家是赁房,还是通过他们坊正找的牙人。
来了不过十日,这就有亲戚投奔?
“告大人知,我们是本家的姐妹。
现在外头形势不好,听说白鹿县有活计、能挣钱,姐姐先来探探路。
前几日传消息回来说有了门路,让我过来给她帮忙来了。”
“原来是这样!其他地方我说不准,但在白鹿县就踏实着吧。”
武侯满脸骄傲之色,“只要有手艺,踏踏实实的都能挣着钱。
桑娘子制的伞我看了,结实耐用,门路都是我们坊正给找的呢。”
妇女连忙弯腰道谢,武侯连连摆手,见她出了不少汗,更是从值门案上取陶碗,倒了碗水递过去。
“这……这怎么好意思。”
“不碍事的,一碗水而已,以后都是街坊邻居。”
妇女再三道谢才接了过来,想来是渴急了,咕嘟咕嘟都给灌了下去。
“诶,慢慢喝,不急,不急的。”
喝完了水,妇女又忙用袖子擦拭了碗口,这才递回。
“小桑娘子,咱们坊的规矩,第一次来得验一验篮子里的东西……”
话音刚落,就见对方侧起身子一副紧张的模样,武侯笑笑赶紧安抚,
“您放心着,只是查一查,绝不会卡拿。”
妇女稍作犹豫,还是将篮子递了过去。
底下垫着两件旧衣衫,几块碎布、十几颗鸡子、还有一块半的烙饼。
武侯果然只是查验,看过之后便重新搁好递还。
“左右没什么事儿,我领你过去吧。”
“这……怎么能劳烦大人……”
武侯摆了摆手,“不碍事的,你路也不熟,再说了千万别称大人,我不过是个坊间武侯,无品小吏,唤我季六郎便是。”
不由她再拒绝,抬脚便在前方领路。
一路闲聊,很快便来到了那宅子。
前头是个小小的门面,长一丈五、宽一丈,除了账台之外,只墙上挂着几支伞。
门开着却不见人,季六郎叩门,就听后头传来应答声。
“来了来了。”
“桑娘子,”季六郎拱手作礼,“这位是……”
“妹妹!”
桑娘子衣上沾了些竹屑,想必刚刚正在后院制伞,见着门口的女子连忙迎了上去。
季六郎见此笑容更真诚了三分,“既如此,那我先告辞了。”
“多谢六郎!”
“不碍事,不碍事的……”
待他离去,姐妹俩儿执手匆匆来至后院。
雨停之后,毒辣的日头将石板焙得发白。
东墙根堆着新斫的淡竹,刮青的篾条在烈日下渐次变色。
一间卧房大敞,里头搭了个棚架,下垂着半干的棉纸伞面。
除此之外,院中唯有半间厨厮。
“没想到你今日就能到,过了午时可用过饭了?”
“吃了吃了,离家前烙的饼子。”
……
她们面上寒暄,其实正在用真气传音。
早来的那位大桑娘子正是璇玑卫百户鹧羽,刚来投奔亲戚的是沧澜。
两人都易了容,面相上看却有四五分相似。
鹧羽非要给下碗面条,拉着人进了厨厮。
暗中相问:“入城之后感觉如何?”
沧澜垂眸,“古怪,此坊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并无,和城中其他坊没区别。”
白鹿州地域相对偏远,可这县城中人竟有着凤京人的骄傲。
沧澜也去过几州办差,其他地方可都未见。
除此之外,坊司的例行查问、登记未免也太过了些。
什么送人上门,看到姐妹相认的那一刻,季六郎脸上的轻松都落在了两人眼中。
一个平平无奇的农户女都要如此,何至于的?
而这丰乐坊既无什么特殊之处,可见那武侯的做法放眼整座县城都是常态。
鹧羽点头,“你才入城一个时辰就察觉到了,确实古怪。”
她来了已有小十日,入城之后本打算直接亮明身份、去往五皇子身边保护,但很快发现并不需要。
五皇子在白鹿县的生活很好,未受什么奔波之苦,除了偶尔前往州衙之外,几乎都待在三十里外的庄子上。
那庄子戒备森严、又是睿王的地盘,鹧羽独自一人,担心潜入时被发现坏了计划,于是造了个桑家娘子的身份,暂居城内。
“州衙对整座县城的掌握超乎想象,大力征辟吏员。
通过坊市、乡里的这些胥吏,能够严格监视每一位流动的人员。
我这铺子开了不到十日,已经被明里暗里调查了三次。
确认户籍和乡音、家中还有何人、制伞的手艺……
我潜入那武侯的家中,翻看过档案,这些内容皆记录在案。”
沧澜眯起了眼睛,不对劲,这可太不对劲了。
绝大部分百姓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所在的州县,即便如此,跑商的、投奔亲戚的、读书科举的……
一县内流动人口也绝对不少,有什么必要做这等费力之事?
放到四十九坊和周围所有乡里,那得是多少编外的胥吏?
这些胥吏的俸钱可不由朝廷发放,州衙哪来的收入维持?
从那武侯负责人的态度来看,俸钱可绝对不会仨瓜俩子儿。
很快,一碗素面出锅,点了些香油和葱花。
递碗的工夫,鹧羽在碗底扣了三枚铜钱。
两人就在厨厮逼仄之地抵足而坐,沧澜借着吃面的工夫摸上了铜钱。
很快,脸色剧变,这三枚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