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深秋的曼谷港飘着咸腥的海风,我攥着父亲的衬衫下摆躲在舷梯旁,看着那个穿深蓝工装的男人大步流星跨上甲板。父亲说这就是他轮机系的同窗A叔,可我总觉得这不像工程师,倒像从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江湖客——古铜色皮肤泛着机油的光泽,左颊有道月牙疤随笑容起伏,腰间皮套里别着把德国产的镀铬扳手。
\"老李!\"A叔的嗓门震得缆绳都在颤,他一把将父亲搂得双脚离地,\"上个月在苏伊士运河遇到暗流,整条船的主机轴都他娘快报废了,还不是靠我这双手...\"他摊开蒲扇大的手掌,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渍,突然瞥见躲在阴影里的我,\"嚯!小崽子都这么高了?\"
父亲拍掉他肩头的铁锈末:\"这次靠港三天,带你去唐人街...\"
\"去个屁!\"A叔从工装裤掏出个锡酒壶猛灌一口,\"码头西边新开了家泰拳馆,今晚有金腰带争霸赛...\"他脖颈青筋突突跳动,喉结随着烈酒吞咽上下滚动。夕阳给他镀了层金边,我却莫名打了个寒颤——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后背,洇着大片汗渍勾勒出的骷髅轮廓。
三天后的送别宴设在帕蓬夜市。霓虹灯在A叔脸上投下诡谲的光斑,他正眉飞色舞讲述如何用扳手制服持刀劫匪,油乎乎的筷子尖戳着碳烤鱿鱼:\"当时那刀离大副喉咙就三寸,老子反手一扳子...\"话音被隔壁桌的诵经声打断。穿橘红袈裟的枯瘦老僧突然攥住A叔手腕,鹰爪般的手指压在他突突跳动的脉搏上。
夜市喧嚣瞬间凝固。老僧浑浊的眼白翻动着,用生硬中文吐出谶语:\"罗睺犯疾厄,计都侵命宫。半年内...\"他沾着辣椒酱在塑料布画出星盘,\"血光现,要行善积德。\"油污斑驳的桌布上,辣椒酱勾勒的凶星正对A叔命宫。
\"扯犊子!\"A叔甩开手大笑,腕上赫然五道紫红指印。他掏出两张千元泰铢拍在桌上,\"拿去修庙还是还俗随你!\"纸币被风扇掀起,打着旋儿飘进沸腾的冬阴功汤锅。老僧摇头离去时,泼辣的老板娘正举着汤勺追打偷鱼露的野猫,瓷碗碎裂声与A叔的笑声在夜市上空纠缠。
回船途中父亲欲言又止。集装箱投下的阴影里,A叔突然哼起俄国民谣《草原啊草原》,这是他们大学时在长江轮渡上常唱的歌。歌声在生锈的龙门吊间回荡,惊起成群夜枭。\"老李,\"他踢着路边的易拉罐,\"还记得82年那趟三峡科考?\"
父亲脚步顿了顿。那年突遇山洪,他们的科考船撞上暗礁。是A叔光着膀子扎进漩涡,用扳手卡死断裂的传动轴。他在轮机舱泡了三天三夜,出来时右耳再也听不见高频声响。
\"当时老秃驴说老子活不过二十五。\"A叔对着月亮举起酒壶,银色液体顺着下巴流进衣领,\"现在呢?\"不锈钢酒壶突然脱手坠地,在寂静的码头滚出老远。他弯腰去捡时,我清楚看见后颈渗出细密汗珠。
1993年惊蛰那天,父亲收到加急电报时正在给我修自行车链条。扳手\"当啷\"砸在水泥地上,溅起一簇淡绿色火星。我们连夜赶往基隆港,咸湿的海风里飘着焚香与消毒水混杂的怪味。
病房窗帘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A叔蜷缩在惨白床单下,床头心电图仪的光斑在他脸上游走。我几乎认不出这个被疼痛蚀空的男人——曾经能单手拎起螺旋桨叶的臂膀,此刻正死死攥着止痛泵。
\"胃里...全是星星。\"他挤出的笑容牵动鼻饲管,\"像那年...在三峡看的银河...\"监护仪突然尖啸,护士冲进来调整输液速率。父亲俯身时,A叔沾着血沫的唇擦过他耳畔:\"告诉小崽子...罗睺星是红色...比...比锚链锈还红...\"
葬礼在细雨蒙蒙的基隆港举行。十八艘远洋轮同时鸣笛,声波震碎雨帘。当骨灰盒沉入他曾搏斗过的黑潮时,我忽然想起那晚夜市老僧的预言。父亲从贴身口袋掏出张泛黄纸片,上面是A叔最后潦草的字迹:\"轮机日志第47页夹层,给兄弟们加餐。\"
后来听大副说,他们在轮机舱找到个铁盒,装满各国硬币足有二十斤重。每枚硬币边缘都刻着细小正字——那是A叔准备捐给各地孤儿院的\"买命钱\"。最底下压着张星图,凶宫位被烟头烫了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