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李明远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呼出的热气在窗上凝结成一片白雾。十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终点站,清河镇,请乘客们携带好随身物品...\"机械女声在车厢内响起,明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行李箱拉杆。箱子里装着他这些年在海外攒下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物,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本已经翻烂了的《百年孤独》。那是他离家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站台上人不多,明远拖着行李箱走出车厢,初春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这是家乡的味道,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却又似乎完全不同。站台扩建了,原本斑驳的水泥地面换成了光滑的大理石,出口处增设了自动检票闸机。明远站在站前广场中央,环顾四周,那些曾经低矮的平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栋五六层高的住宅楼,外墙刷着明亮的米黄色涂料。
\"变化真大啊...\"明远喃喃自语,喉结上下滚动。他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那个十年未曾联系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明远的心跳突然加速。
\"小雨,是我。\"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我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急促的呼吸声。\"明远?真的是你?你现在在哪?\"
\"火车站。我...\"明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别动,我马上到!\"电话挂断了,留下明远站在原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林小雨还是老样子,风风火火的。
十五分钟后,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明远面前。车门打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人快步走来。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米色针织衫,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纹路,但那双明亮的杏眼一点都没变。
\"李明远!\"林小雨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他,\"你瘦了。\"
明远笑了:\"你倒是没怎么变。\"
\"少来,我都三十了。\"小雨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拉他的行李箱,\"走吧,先送你回家。你爸还不知道你回来吧?\"
明远摇摇头,跟着小雨上了车。车内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后座上散落着几本小学课本和彩笔。明远注意到小雨无名指上没有戒指,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车子驶过镇中心,明远望着窗外陌生的街道和店铺,一种奇异的疏离感涌上心头。\"老张家的杂货铺呢?\"
\"早拆了,现在是连锁超市。\"小雨转动方向盘,\"你走后的第三年,镇上搞开发,好多老店都没了。\"
明远沉默地看着一座新建的购物中心,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爸...他还好吗?\"
小雨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李叔叔身体不太好,去年查出来高血压,医生让他少喝酒,但他...\"她瞥了明远一眼,\"你知道的,他脾气倔。\"
明远低下头,想起离家前和父亲那场激烈的争吵。那时他刚考上研究生,父亲却坚持让他留在镇上的银行工作。\"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外面那么好混?\"父亲的怒吼至今回荡在耳边。
\"到了。\"小雨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明远抬头,愣住了。眼前是一栋崭新的三层小楼,白墙灰瓦,门前种着两棵桂花树。\"这是...我家?\"
\"你走后第二年拆迁的,原来的老房子补偿了这套新房。\"小雨停好车,\"李叔叔一直住在这里,楼上两间租出去了。\"
明远站在门前,手指悬在门铃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小雨看出他的犹豫,直接掏出钥匙开了门:\"李叔叔现在应该在午睡,我们小声点。\"
屋内整洁但简朴,客厅墙上挂着明远小时候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母亲温柔地笑着。明远的喉咙发紧,他已经十二年没见过母亲了——她在明远大一那年因病去世,而他因为签证问题没能赶回来。
\"你坐,我去给你倒茶。\"小雨轻车熟路地走进厨房,仿佛这里是她自己家一样。
明远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茶几上的药瓶上。他拿起来看了看,是降压药。\"我爸的病...严重吗?\"
小雨端着茶杯走出来:\"医生说按时吃药就没事,但他总忘记。\"她叹了口气,\"所以我每周都会来检查他的药盒。\"
明远心头一热:\"这些年...谢谢你照顾他。\"
小雨摆摆手:\"邻里之间应该的。再说...\"她顿了顿,眼睛看向别处,\"李阿姨生前对我很好。\"
一阵沉默后,楼上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声。明远和小雨同时抬头。
\"爸?\"明远站起身,朝楼梯口走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出现在楼梯转角,他比明远记忆中瘦了许多,背也有些驼。李建国扶着栏杆,眯起眼睛看向楼下,当他看清明远的脸时,整个人僵住了。
\"爸,我回来了。\"明远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建国的嘴唇哆嗦着,突然转身回到楼上,\"砰\"地关上了房门。
明远站在原地,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小雨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臂:\"给他点时间。\"
那天晚上,明远睡在小时候的房间里——虽然房间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他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去。梦里,他回到了离家的那天,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他落下的围巾,却始终没有叫住他。
第二天清晨,明远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明远!快开门!\"是小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
明远跳下床,拉开门。小雨脸色苍白:\"你爸...你爸晕倒了!我刚来送早餐发现他倒在厨房里!救护车马上到!\"
明远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跟着小雨冲下楼,看见父亲躺在地上,脸色灰白。明远跪在旁边,握住父亲冰凉的手:\"爸!爸你醒醒!\"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清河镇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刺激着明远的鼻腔。他坐在长椅上,双手紧握,指节发白。小雨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两杯热咖啡。
\"医生说可能是中风,正在做检查。\"她把咖啡递给明远,\"别太担心,发现得早。\"
明远接过咖啡,却没有喝:\"他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小雨叹了口气:\"李叔叔只是嘴硬心软。你走后,他每个月都会去邮局问有没有你的信。\"
明远震惊地看着她:\"可我从来没...\"
\"我知道。\"小雨苦笑,\"但他就是不死心。后来有了智能手机,我教他用微信,他第一个问的就是怎么加你好友。\"
明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想起这些年父亲节时,自己多少次编辑好短信又删除;想起每次换手机号时,都故意不通知家里;想起母亲葬礼后,父亲打来的那通电话,自己是如何冷漠地挂断...
\"李明远家属?\"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诊室。
明远立刻站起来:\"我是他儿子。\"
\"病人是轻微脑梗,幸好送医及时。\"医生推了推眼镜,\"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你们去办一下手续吧。\"
明远长舒一口气,跟着护士去办理住院手续。当他回到病房时,父亲已经醒了,正虚弱地靠在床头。看到明远进来,老人别过脸去。
\"爸...\"明远站在床边,不知该说什么。
\"谁让你回来的。\"李建国的声音沙哑,但语气依然强硬。
明远咬了咬嘴唇:\"我...我想家了。\"
李建国的肩膀微微颤抖,但仍不肯转头看他。小雨见状,悄悄退出病房,带上了门。
\"医生说您需要休息。\"明远拉过椅子坐下,\"我...我留下来照顾您。\"
\"用不着。\"李建国咳嗽了几声,\"我这把老骨头还死不了。\"
明远给父亲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李建国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明远感受到父亲手上粗糙的老茧。
\"你的手...\"李建国突然说,\"不像干活的手。\"
明远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我在做编程工作,大部分时间对着电脑。\"
李建国哼了一声:\"整天对着那个方盒子,有什么出息。\"
若是十年前,明远一定会激烈反驳。但现在,他只是轻轻笑了笑:\"是啊,还是您说得对。\"
李建国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回应。病房里陷入沉默,但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接下来的三天,明远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病床前。小雨每天都会来送饭,顺便带来换洗衣物和日用品。第四天早晨,医生宣布李建国可以出院了,但需要有人在家照顾。
\"我搬回来住。\"明远一边收拾父亲的衣物一边说。
李建国坐在床边穿鞋,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你那工作怎么办?\"
\"可以远程。\"明远拉上行李箱,\"反正...我也打算回国发展了。\"
李建国没再说话,但明远注意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回到家后,明远开始认真整理父亲的药品,设置手机提醒。他还发现冰箱里几乎全是速冻食品和咸菜,于是每天学着做饭——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父亲每次都默默地吃完。
一个雨天的下午,明远在阁楼找旧相册时,发现了一个上锁的小木盒。出于好奇,他用回形针撬开了那把生锈的小锁。盒子里是一些老照片、几封信,还有一块老式怀表。明远打开怀表,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陌生女子的肖像,照片背面写着一个地址:\"临江市青松路27号\"。
\"这是什么...\"明远皱眉,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也不记得父亲提起过临江市的亲戚。
\"你在干什么?\"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明远吓得差点把怀表掉在地上。
\"爸!我...我在找相册。\"明远转身,看见父亲站在楼梯口,脸色异常严肃。
李建国的目光落在明远手中的怀表上,表情变得复杂。\"给我。\"他伸出手,声音低沉。
明远递过怀表:\"这是谁?临江市...\"
\"不关你的事!\"李建国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过怀表,胸口剧烈起伏,\"谁让你乱翻我的东西!\"
\"爸,您别激动,医生说过...\"
李建国猛地推开明远,踉跄着下楼去了。明远站在原地,听见楼下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晚上,小雨来送晚饭时,明远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临江市?\"小雨歪着头想了想,\"李叔叔年轻时好像在那里工作过...对了!\"她突然拍手,\"我记得李阿姨说过,他们是在临江市认识的。\"
明远若有所思:\"那个照片上的女人...会不会是我妈的亲戚?\"
小雨摇摇头:\"我看过李阿姨年轻时的照片,长相完全不一样。\"
两人正说着,门开了,李建国浑身湿透地走进来——外面下雨了,而他没带伞。明远赶紧拿来毛巾,但父亲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他还是不肯理我。\"明远沮丧地说。
小雨安慰地拍拍他的肩:\"给他点时间。对了,明天是周末,我要带学生去郊游,你要不要一起来?散散心。\"
明远本想拒绝,但看到小雨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第二天阳光明媚,明远跟着小雨和十几个小学生去了镇外的森林公园。孩子们活泼可爱,很快就把\"小雨老师的男朋友\"当成了新玩具,围着他问东问西。明远哭笑不得地解释自己只是小雨的朋友,却注意到小雨听到这话时微微黯淡的眼神。
回程的大巴上,孩子们都累得睡着了。小雨和明远坐在最后排,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今天谢谢你。\"小雨轻声说,\"孩子们很喜欢你。\"
明远微笑:\"他们很可爱。你是个好老师。\"
小雨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明远...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明远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我不知道。但...我想弄清楚那个怀表的事。\"
小雨抬起头:\"需要我帮忙吗?\"
明远转向她,突然发现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金色,就像他们十六岁那年夏天一样。\"小雨,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没结婚?\"
小雨的耳根红了,她别过脸去:\"没遇到合适的呗。\"
明远想起大学时收到的那封信,小雨说她订婚了,但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复时,却再没收到回音。\"那个...银行的小张呢?\"
\"早分了。\"小雨轻声说,\"订婚后才发现他赌博。\"她顿了顿,\"你呢?在外国没找个洋媳妇?\"
明远苦笑:\"太忙了,没时间谈恋爱。\"
两人相视一笑,某种微妙的气氛在车厢里蔓延。就在这时,明远的手机响了,是医院的号码。他心头一紧,赶紧接听。
\"李先生,您父亲刚才又被送进急诊室了...\"
明远的血液瞬间凝固。小雨见状,立刻让司机停车,两人匆忙下车拦了辆出租车赶往医院。
急诊室门口,医生告诉他们李建国是二次中风,这次情况比较严重。明远隔着玻璃窗看着父亲插满管子的样子,心如刀绞。
\"都是我的错...\"他握紧拳头,\"如果不是我翻出那个怀表...\"
小雨握住他的手:\"别这么说,李叔叔的病是长期积累的。\"
经过一夜抢救,李建国的生命体征终于稳定下来,但仍处于昏迷状态。清晨,明远疲惫地坐在IcU外的长椅上,小雨买来热粥强迫他吃下。
\"你得保重自己,李叔叔醒来还需要你照顾。\"小雨柔声说。
明远机械地吞咽着粥,突然说:\"我要去一趟临江。\"
小雨惊讶地看着他:\"现在?\"
\"等我爸脱离危险后。\"明远眼神坚定,\"那个怀表...那个地址...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原因让我爸这么在意。我想知道答案。\"
小雨沉默片刻,点点头:\"我帮你照顾李叔叔。你去吧。\"
三天后,李建国恢复了意识,虽然说话还很困难,但医生表示恢复情况良好。明远把去临江的决定告诉了父亲,出乎意料的是,李建国没有反对,只是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了握儿子的手,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临行前夜,明远收拾行李时,小雨来到他家,递给他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明远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铜钥匙。
\"李叔叔让我给你的。\"小雨说,\"他说...这是老房子信箱的钥匙,就在临江那个地址。\"
明远震惊地看着钥匙:\"他...他怎么知道我要去临江?\"
小雨摇摇头:\"他没说。只是让我转交给你,还说...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明远握紧钥匙,心跳加速。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即将揭开一个尘封多年的家族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能解释为什么父亲多年来对他若即若离,为什么那个怀表会引起父亲如此强烈的反应。
窗外,一轮满月悬挂在夜空中,清冷的月光洒在明远的行李箱上。明天,他将踏上寻找真相的旅程,而这段旅程,或许会改变他对家庭、对父亲、甚至对自己的全部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