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块浸了水的灰布,裹着公墓的墓碑迟迟不散。我蹲在祖父坟前,指尖划过碑上斑驳的鎏金,\"林长明\"的\"明\"字缺角处还沾着新鲜土粒,像是被人用指甲生生抠下来的。三柱香刚插上香炉就被阴风扑灭,香灰落在供品上,给白馒头蒙上层青灰,像极了祖父临终前泛着蜡青的脸。
\"深哥儿回来了?\"王婆婆的拐杖戳在青石板上,发出啄木鸟啄树般的声响。她青布衫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手腕上三道暗红勒痕——那是二十年前抱着秀秀尸体时,被烛火溅到留下的疤。\"你爷爷走那晚,老宅的烛台自己响了整夜,\"她凑近时,我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艾草味混着蜡油味,\"就跟秀秀死的那晚一个样,烛火明明灭灭,跟有人在吹似的。\"
提到秀秀,我后颈的皮肤突然发紧。父亲曾在醉酒后哭着说,秀秀死时才五岁,穿的红裙是她妈妈用结婚喜烛的红蜡染的,尸体被发现时攥着半支断烛,蜡泪在床单上凝成小小的人形,眼窝处还嵌着两根烧焦的烛芯。\"那年头,你爷爷给镇上每户都送了引魂烛,\"王婆婆的声音突然压低,浑浊的眼珠盯着西北方的老松林,\"可谁能想到,引魂烛最后成了索命符。\"
松林深处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像有人踩断了风干的松果。我看见雾霭中闪过一点红光,那光不是手电筒的冷白,而是烛火特有的暖黄,却在晨雾里泛着青芒,忽高忽低地飘着,像是被个看不见的人举在手里。王婆婆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尺骨:\"看见那灯了吧?二十年前,每个死者咽气前,家里都会飘过这样的灯,悬在床头三尺高,吹不灭,浇不熄,直到人断气才会灭。\"
她松开手时,我腕上留下三道红印,形状竟和她手腕的勒痕一模一样。穿中山装的周明修不知何时站在墓碑后,金丝眼镜上蒙着雾,手里的红木匣子滴着水——分明是晴天,匣盖上却凝着水珠,像被人用泪水擦过。\"林先生,\"他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令祖父临终前说,有些东西该还给你了。\"
木匣打开的瞬间,牛油烛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里面躺着支断烛,蜡身缠着七道红绳,每道绳结上都沾着暗红斑点,凑近看才发现是凝固的血痂。断口处的蜡质呈现蜂窝状,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啃咬过,露出里面缠绕的人发——黑色中混着几根雪白的,和祖父棺木里找到的发丝一模一样。
\"二十年前,最后一位死者陈老汉咽气时,\"周明修的手指划过断烛上的符文,\"手里攥着半支这样的烛。令祖父说,若你回来,除了这个,还要去松林深处的土地庙,子时三刻,用三支红烛摆北斗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颈间的蜡痕,\"切记,烛火不能灭,灭了就别回头。\"
夜幕降临后,松针在靴底碎裂的声响格外刺耳。我摸着口袋里的断烛,蜡身刻着的北斗纹路硌得掌心发疼,忽然想起地窖《烛经》里的记载:\"北斗烛阵,魂归其所,烛灭则魂散,烛燃则魂囚。\"土地庙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烛光忽明忽暗,像只眨动的眼。
跨进庙门的瞬间,腐木味混着香灰扑面而来,神像前的香炉里插着七支香,三支已灭,香灰在供桌上堆成七个小坟包,每个坟包上都有个指印,像是有人用指尖按出来的。我刚把三支红烛摆成北斗状,庙外就刮起怪风,松涛声里混着孩童的嬉笑声,像有无数小铃铛在响。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三簇火苗竟凝成小人形,红裙女孩的裙摆扬起的弧度,和记忆中秀秀的照片分毫不差。她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像是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脚尖点地,仿佛在跳一支古老的葬舞。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太阳穴突突地跳,后颈的蜡痕开始发烫,像有只蚂蚁在爬。
\"哥哥,帮我找妈妈好不好?\"
甜腻的声音从神像后传来,带着牛油烛燃烧的滋滋声。我转身时,红裙小女孩正从阴影里走出,手里的白烛只剩寸许,烛泪顺着她的手臂滴落,在青砖上砸出小小的凹坑,每个凹坑里都渗出血丝。她的脖子上缠着七道蜡痕,每道蜡痕间都嵌着细小的烛芯,像是被人用热蜡浇出的枷锁。
当她走近时,我终于看清她的脸——皮肤泛着蜡黄色,眼窝深陷,瞳孔周围蒙着层白翳,像凝固的蜡油。她的嘴角裂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每颗牙齿上都刻着细小的符文,正是地窖烛台上的镇魂咒。\"哥哥记得我吗?\"她伸出手,指尖的蜡渣刮过我的袖口,\"你小时候来地窖玩,我还让你摸过我的烛台呢。\"
记忆突然翻涌——五岁那年,我确实偷溜进地窖,看见祖父对着木架上的烛台说话,其中一个烛台上坐着个穿红裙的布偶,布偶的眼睛是两颗烛芯。当我伸手触碰时,祖父突然转身,眼中布满血丝:\"深子,别碰,那是给秀秀的引魂灯。\"
三支红烛突然倒地,火苗在青砖上跳了两下,灭了。小女孩的笑容消失,眼窝变成两个黑洞,里面涌出蜡黄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在地面画出七芒星的图案。\"哥哥的烛灭了,\"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像老旧的门轴,\"那哥哥的魂,该给我做新烛芯了。\"
黑暗中,湿冷的手指贴上我的后颈,指甲缝里的蜡渣刮破皮肤,火辣辣的疼。我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不成调的惊叫,踉跄着撞翻供桌,周明修给的断烛从口袋里掉出,滚向神像底座。就在这时,神像突然发出\"咔嗒\"轻响,底座裂开条缝,露出半截泛黄的纸页。
剧痛从颈间传来,我在昏死前抓住那页纸,上面用蜡油写着:\"七烛缺一,魂归灯灭;七烛俱全,烛阴大开。林长明偷换主烛,以魂换魂,可苏绣娘的怨气,早已渗进每支烛火里。\"
再醒来时,我躺在老槐树下,晨露浸透的衬衫贴着后背,手里的断烛不知何时被接好了,完整的烛身上刻满了镇魂咒,而颈间的蜡痕,竟变成了北斗状的印记。远处传来鸡啼,我望向公墓,发现祖父的坟前多了个小土堆,上面插着支烧到一半的白烛,烛泪在墓碑上凝成两个字:\"秀秀\"。
回到老宅,地窖的七只烛台不知何时多了只缺角的,摆成北斗阵的中央位置。《烛经》翻到新的一页,上面贴着张老照片:年轻的祖父和苏绣娘并肩站在老槐树下,苏绣娘手中捧着七盏烛台,祖父的手却悄悄按在第七盏烛台上,指缝间露出半枚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