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烛阴镇裹着层薄冰,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冰棱,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我蹲在烛坊门口擦拭铜牌,\"心灯烛坊\"四个字被磨得发亮,铜底隐约透出七盏烛台的纹路——那是用苏绣娘棺木里的残烛蜡油混合桐油浇铸的,每到午夜就会泛出微光。
颈间的北斗蜡痕在低温下有些发紧,我摸了摸,触感像块凝固的琥珀,里面嵌着细小的烛芯纹路。自打开张以来,这道疤就成了活招牌,常有外乡客盯着我的脖子问:\"小哥这疤,可是烛阴镇老辈说的'灯魂印'?\"
周明修每周都会来坐会儿,今天他带来包新茶,茶罐上刻着北斗纹:\"立冬后第一场雪,该去老槐树祭灯了。\"他的中山装换成了棉袍,镜片上依旧蒙着雾,却比从前清亮些,\"镇上的李婆婆昨晚来找我,说她孙子点了你的平安烛,梦见穿红裙的小女孩站在床头。\"
我手一抖,茶勺里的碎蜡撒在桌上。平安烛的配方是祖父日记里的\"镇魂散\",用七种花香混着陈年烛油制成,按理说该让人安眠。李婆婆的孙子今年五岁,正是秀秀当年的年纪,穿红裙的梦......我不敢往下想。
午后,穿青布衫的妇人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布包:\"深哥儿,给俺来支'归魂烛'吧。\"她掀开布包,里面是支烧到一半的白烛,蜡身缠着红绳,正是二十年前烛火案的样式。\"俺男人走了仨月,每晚都在梦里说,被锁在个全是烛火的地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村口王瞎子说,得用老烛匠的'归魂烛'引他回家。\"
我接过白烛时,指尖触到蜡身刻着的小字——是祖父的笔迹,\"七烛归位,魂兮归来\"。记忆突然闪回,地窖里那本《烛经》的最后一页,也有同样的字迹,只是后面多了行血字:\"归魂烛成,烛阴必开\"。
调配烛油时,铜锅里的牛油突然沸腾,浮出七片花瓣状的蜡渣,每片都映着不同的人脸。我认出其中有秀秀的母亲,还有二十年前的死者陈老汉,他们的眼睛都望向西北方,像是在盯着烛阴之地的入口。
\"老板娘,给俺来支'长寿烛'。\"粗哑的嗓音惊断思绪,穿灰布衫的老汉站在柜台前,左脸有道蜡油烫的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听说你这儿的烛能照魂,俺想给老母亲送支灯。\"
他付钱时,我看见他手腕内侧刻着北斗纹,和我颈间的印记一模一样。烛坊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七盏展示烛同时爆燃,在墙上投出重叠的人影——穿红裙的小女孩、穿旗袍的苏绣娘、还有年轻时的祖父,他们的手都指向老汉的背影。
深夜打烊前,我翻开祖父的日记,发现夹着张泛黄的药方:\"灯魂印者,需每月望日以自身血养烛,否则烛阴之息必侵心脉。\"字迹下方画着个七芒星,中心是老槐树的图案,树根处蜿蜒着七条烛火状的纹路,直通地底。
雪是子时开始下的,烛坊的玻璃上结着冰花,像极了七盏烛台的形状。我刚要吹灭最后一盏烛,门\"吱呀\"推开,穿红裙的小女孩站在风雪里,头发上落着冰晶,手里举着支断烛:\"哥哥,妈妈说,老槐树的灯灭了。\"
颈间的蜡痕突然剧痛,我跟着她跑到老槐树下,看见七盏白烛倒在雪地里,烛火已灭,蜡身周围结着暗红的冰——那是融化的雪混着血。树洞里露出半截红裙,布料上的蜡渍在月光下发出微光,拼成\"灯灭\"二字。
\"深子,点灯。\"祖父的声音从树上传来,我抬头,看见树枝上挂着七盏残烛,每盏都滴着血蜡,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当我用打火机点燃第一盏时,烛火映出树洞里的壁画:苏绣娘跪在七盏烛台前,掌心托着颗跳动的烛火,烛火里映着烛阴镇的全貌。
雪越下越大,小女孩的身影渐渐透明,她指向槐树根部的裂缝:\"哥哥,下面还有人在吹烛。\"裂缝里传来密集的呼吸声,像有无数人在共享同一副肺叶,带着烛油燃烧的滋滋声。
我摸出怀里的\"心灯烛\",那是用祖父留下的断烛重新熔铸的,烛身刻着\"不昧\"二字。火苗窜起的瞬间,裂缝里传来惊叫,呼吸声消失了,老槐树的冰棱开始融化,滴下的水珠在雪地上砸出七个小坑,每个坑里都映着一盏燃着的灯。
回到烛坊时,周明修正坐在柜台前,面前摆着七盏烛台:\"你发现了吧?烛阴之地的入口就在老槐树底,当年苏绣娘用魂封的门,现在靠你的灯魂印维持着。\"他摘下眼镜,露出眼角的蜡痕,\"我们周家,世代都是烛阴镇的守灯人,二十年前没守住,现在该由你接棒了。\"
我望向镜中,颈间的蜡痕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与周明修眼角的疤连成北斗状。原来当年的祭典,不止祖父和苏绣娘,还有更多像周明修这样的守灯人,用身体做烛台,守护着烛阴之地的封印。
冬至那天,烛坊来了个特殊的客人——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捧着个青铜匣子,正是二十年前装断烛的那个。\"我是秀秀的舅舅,\"他的声音哽咽,\"姐姐和秀秀走后,我一直在找当年的真相。\"匣子打开,里面是份泛黄的口供,记录着二十年前烛阴镇长老会如何逼迫祖父参与祭典,用七烛锁魂。
口供的最后,是祖父的血书:\"若我死后,深子能看见这些,说明他已接过心灯。记住,烛火能被鬼吹灭,但人心的灯,永远烧不尽。\"血书下方,画着个小小的烛坊,和我现在开的一模一样。
雪停后的清晨,我带着七盏新烛来到老槐树,每盏烛台上都刻着死者的名字。当烛火亮起时,树洞里飘出七缕微光,凝成秀秀、苏绣娘和其他死者的虚影,他们对我微笑,然后化作流星飞向西北方。
颈间的蜡痕突然变得温热,我知道,那不是诅咒,而是心灯的印记。烛阴镇的故事不会结束,就像老槐树的年轮,每圈都刻着新的烛火传说。但只要有人愿意点燃心灯,再深的黑暗,也终会被照亮。
多年后,当我带着徒弟擦拭老槐树的壁画时,发现树根处多了行小字:\"人点灯,灯照魂,鬼吹烛,烛烧心——而心灯,是照亮生死的桥。\"徒弟摸着我颈间的疤问那是什么,我笑着指向烛坊的方向:\"那是烛火与魂灵的约定,是永远烧不尽的人间灯火。\"
雪又开始下了,烛坊的灯次第亮起,像散落在人间的星星。我知道,在某个烛火明灭的瞬间,祖父和苏绣娘的魂灵或许正路过老槐树,看着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小镇,看着这盏永远不灭的心灯,在风雪中温暖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