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兄,这么多年了,有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
车上,本还在闭目养神的吕仁突然看向途明。
为方便家主出行定制的车子里,舒适的内置与近乎完美的隔音效果带给唯二的乘客极佳的行驶享受,连途明都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听见吕仁开口,途明闭着眼睛如一具安静的尸体般安详地躺在座椅上嗯了一声。
“啥事?”
“一件,与当年甲申之乱相关的事。”
话音落下。
途明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带着些许审视的目光斜睨向吕仁。
吕仁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这个问题困在他心里许多年,按理说本该随着他这副残躯一道送进土里。
可如今,途明出现带来的一些变化让他突然有了不如借此机会,将这个问题就此吐露出来的期待。
他看向途明,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你告诉我……”
压低的嗓音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端木大夫,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啊?”
我藏人了?
我怎么不知道?
藏的谁?
端木大夫?
哪个端木大夫?
被吕仁突然提了这么一嘴,途明也是心里一连五问,眨巴着眼睛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哦哦哦!你是说端木啊!端木瑛?”
“那不然呢?”
看着途明这副我不造啊的猪哥嘴脸,吕仁一时间也是被他无语的直拍腿。
“除了端木瑛大夫你还认识别的端木大夫啊?”
“端木她爹我其实也蛮熟的……”
“没跟你插科打诨,你认真点。”
好容易鼓起勇气问出的沉重问题被途明这么一搅闹,搞得吕仁的情绪都有些不连贯了。
他长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解释道。
“我说我想见王子仲,但你知道的,我虽敬佩他,可是跟他的交情还深厚不到临死还念念不忘的程度,说是想见他,其实更多的是想看看,看看……”
“看看有没有哪怕这么一点的可能,能见端木大夫一面呢?”
吕仁的头垂的很低,嘴角挂着似是释怀又似自嘲的笑意。
途明闻言当即就躺不住了。
一百多岁的老头那是一点没有对血压的顾忌蹭地便坐了起来。
一双老眼瞪得老大,颤动的嘴唇倒映着不平静的内心。
“姓吕的!你,你不会是……”
“我,这,你,不是,你怎么回事啊你!你姓吕!不姓曹!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年了不婚不娶不留后呢,感情你搁这儿等着呢?”
脑洞如黑洞般深邃的途明当即便从脑袋里迸射出无数种可能。
而千万种可能里最闪耀的那一个简直如太阳般令他无法直视。
“你喜欢端木瑛?”
“我确实,仰慕端木大夫。”
吕仁很平淡地点了点头,多少年藏在心里的石头裂开条缝隙,露出些微风,不知怎的,他这心里,竟忽地轻快了不少。
兴许是因为此时面对的人是途明,吕仁在他的面前,不必是兄长,不必是族长,更不必是师长,他可以只做自己,只做纯粹的吕仁,说出不需要修饰的心里话。
途明是这个世上少有的,能让自己安心吐露心声却不必去担忧后患的人。
他们是真的曾在同一把刀下活命的过命兄弟。
吕仁的眼底闪过一抹怀念。
手不自觉摸向脖子上的伤口。
“她那样的人,又如何叫人,不心生仰慕啊……”
此前屡次提到,吕仁当年能在魔人刀下活命,一是因为途明替他挡下了真正要命的一刀,二便是有贵人出手,救下了他的性命。
而这位贵人,便是端木瑛。
说来也是凑巧,途明当年试图寻求解决自己身上这些复生伤的办法,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海外游学归来正一边四处行医一边躲家里人的端木瑛。
端木瑛对途明身上这种无法治愈的伤口起了兴趣,索性便与途明同行。
恰逢龙虎,上清,普陀和陆高吕王四家联手伏击日寇麾下的异人集团比壑山忍众。
有这等大事,加上这些年跟日寇拼命的时候没少挨那群比壑山孙子的偷袭,途明既然从某个不方便透露姓名的龙虎山大嘴巴那儿得到风声又怎么可能不去掺和一手?
于是本就四处游荡的二人便跟着龙虎山的人一道赶赴了战场。
也正是在当时那一战里,四家和三宗的重要人物受到了忍众的重点打击,吕仁便是在那时遭了忍众的暗算。
当年魔人出手是何等狠辣,劈在吕仁背上那一刀入体一瞬便是奔着将他一刀两断的目的去的。
可吕仁当年虽一时不慎遭了暗算,但一身如意劲已是出神入化,妖刀入体的瞬间便以劲力偏移了刀势,这才让这本该将他斩断的一刀仅仅只伤及脊背,得以暂时保命。
然而这样的伤势在野外便是当时尚有一息,顷刻之后便照样也会血尽身亡。
吕仁虽逃过被一刀两断的凄惨命运。
可死亡的阴影却早已扼住了他的脖颈。
如无意外,苟延残喘,也不过是容他交代几句遗言罢了。
“当年若非端木大夫也在,我这条命只怕便已经交代在那天了。”
吕仁的身体无比放松。
这一刻的他好像真的放下了这近百年来加诸于身的道道枷锁,释放了那个尚未成为家主的吕家双璧,少年吕仁。
他的眼神里满是怀念,不是对当初那段惨痛的回忆。
仅仅是对那道彻底昏迷前拼力挽救他的身影。
那一刻,那一眼,便胜过此后余生千般绝景。
“这叫我,如何能忘啊。”
因旧伤与老迈而佝偻的腰板时时刻刻折磨着吕仁。
就好像是一道诅咒般刻在他的背上,令他几十年不能松懈。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初时那几年,我只当自己这辈子已是个废人了,心生仰慕,却也不愿耽误人家。”
“等到后来听闻端木大夫和牛先生的高徒王子仲成婚,我才猛然惊觉,我这心里,竟有这么一个瞬间,是后悔的,是嫉恨的。”
“我想啊,当年那位医仙似的端木大夫,到底是什么人中龙凤,才配得与她相伴余生。”
“结果等我兄弟将那王子仲的相片递到我手里时,你猜怎么着?”
吕仁带着些笑意地看向途明,途明也对吕仁的话升起了好奇。
起先对吕仁这老东西深藏不露的惊愕此刻也已经消散大半,索性便接住话头回了句。
“怎么着?”
“哈哈哈哈!”
吕仁的期待得到了满足,情绪十分顺畅地发散了出来,当即笑的流出泪来。
“差点没给我恨晕过去啊,哈哈哈。”
途明闻言也是有点无奈地笑了出来。
王子仲而今虽是医道大国手自有一派宗师气度,可这人年轻时的模样确实有些拿不出手。
倒不是说相貌多么多么丑陋,只能说是站在端木瑛身旁,确实太过平庸了些。
“但后来,这人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叫我,也叫天下人服气了。”
王子仲,当世少有能配得上大国手之称的医家宗师。
凭的不单单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更是那令人叹服的医德。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彼时还只是无名之辈的王子仲便已经开始奔走于这片浩劫蹂躏的土地之上尽自己的一份力去拯救一切能被拯救的人。
兵灾,疫病,饥荒,流民……数不清的苦难浸成苦水淹没这片大地,王子仲只是万千星火中的一点。
但这一点星火,却始终不曾熄灭。
他照亮了无数濒死之人微渺的活路,点亮了品德在一个苦难的时代最耀眼的光辉。
终于,万千星火攒聚成照亮黑暗的太阳,托举起一个崭新的时代。
哪怕是在后来家国平定的安稳年代里,他也始终不曾有一日松懈,如最执拗的纤夫般固执地牵引着医术踏向更完善更全面更安全的未来。
“就连我吕家能有今天,说来都有他的一份功劳啊。”
吕仁垂眸低笑道。
“其实若无意外,吕家当年不该由我这站起来都费劲的废人掌权,我自己也没了争取的心思,可架不住我那兄弟执拗,自己不愿扛鼎,还死活不认旁人。”
“兴许,是当年叫他寻照片的事被他看出了端倪,又或许真就只是巧合吧。”
“这混不吝的,竟然真就把王子仲给绑回来了,呵哈哈,说是绑,却又没却了礼数,说是请吧,手段又不是那么磊落。”
途明闻言眉头微挑,显然是头一次知道吕慈这小子当年还有过这等光辉事迹。
不过仔细想想,倒确实是豪强吕家的少爷能干出的事情。
“难怪那小子这么着急回去,感情是他也不好意思去见大国手啊。”
“唉,年轻时犯了糊涂,年纪大了不就得舍上面皮去偿还吗?”
吕仁摇了摇头,不再去回忆他那混不吝的兄弟这辈子到底办过多少糊涂事,接着回忆起当初的事情来。
“端木大夫当初给我处理的伤口很完美,若是后来认真按着她的嘱托恢复,虽说手段没了,但如常人生活却也不是难事。”
“可你也知道,十多年的苦修一朝作废再无恢复的可能,便是我也确实消沉了许久,因而懈怠了恢复,许多年也不曾养好。”
“我那兄弟看在眼里愁在嘴上怒在心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直接把王子仲带来给我看伤来了。”
“到底说是大国手呢,那时候虽还只是个无名小卒,可那一身手艺,一言一行。”
“令我敬服,令我吕家敬服!”
“那时候不单是我,吕家跟鬼子对着干了多少年了,受了重伤废了手段的,不在少数,虽然大夫医药不曾短缺,可药能医人不能医心,空有一腔怨恨,然而区区一个废人,再恨,也没法自己雪仇。”
“一朝颓唐满霄汉,满耳尽闻暮鼓声啊,废的人多了,恨就慢慢变得迟钝,甚至软弱,刀若是碎了尚可浴火重铸,但若是钝了,软了,锈了……便就难办了啊。”
“族里的长辈们当时甚至都起了封村的念头,不敢再让族里的血,继续这么流下去了。”
“但王子仲的到来,给了我们一个新的希望,让我们看到了一条悬崖边上的生路。”
“医伤医病或许比不得当年的医家老手,但一手医心的本事,确实一流。”
吕仁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底闪烁着一抹精芒。
“吕家人,活的就是一口气!”
“吕家长辈想封村,不是怕死,是怕这口气就此散了”
“血流干了,吕家人也是要站着死的!但若是气先散了,吕家就真的完了……”
途明沉默地看着吕仁。
他知道,自吕仁倒在当年那一战后,吕家便如疯了般跟比壑忍死磕了起来。
不是单单要为少族长报仇,更重要的是吕家一贯的睚眦必报的风格顶着他们一族发了疯,但枪子能轻易撕开罡气的年代,这份疯狂差点让吕家走向绝路。
不单单是族人的死将这个家族推向了衰落。
他们疯狂报复的比壑忍也发现了这个家族最致命的弱点。
吕家人是把脊梁颜面看得比命重要的疯子,对他们来说,死了,远没有废了更叫人难熬。
一时间,大批保全了性命却被废掉一身手段的族人将吕家的愤怒推上了巅峰,可巅峰之后,便是断崖般的衰颓。
一部分吕家人开始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怕成了废人却还活着……
当吕家的长辈想要让疯狂的战车止步时才发现,止步的代价已经大到令这个家族无法接受。
封村,把骂名背在老辈身上,可到底是折了吕家的脊梁。
不封,任由家族跟日寇死磕,吕家便是不亡,此后也无法在四家当中立足了。
吕家当年曾有过短暂的封村,但很快又解除。
没人知道当时吕家发生了什么,只得知不少曾经因重伤废了手段的族人和没有炁感的族人纷纷入世参军,吕家人一边将健全的族人派出去,一边又拉扯起了一支废人和普通人糅杂的残军,这一举动当时可谓是震惊两界。
不单是普通人服了这群吕家人,就连圈子里都对吕家这手瞠目结舌。
将少数年幼族人托付给了另外三家后,吕家彻底没了顾忌,举族同仇,不死不休,这是将一族都摆在了赌桌上。
而且,参军从政,对异人来说是大忌,古来凡是插手庙堂的异人少有能得善终的。
吕家当年的决断无疑是一次充满癫狂的冒险。
有能力的就去杀贼,失了手段的便去入残军,坚持的唯一原则,就是同日寇死磕到底。
这是一次赌上族运的豪赌。
胜,便是荣光万丈。
败,就是深渊无底。
幸运的是,最后他们还是成了。
时至今日,吕家,单论财力或许不如王家,论圈子里的人脉不如陆家,论与公司的关系紧密不如高家。
可在当年途明还未隐退的时候,势头最盛,影响力最大的,就是吕家,而且若论那些不方便在圈子里显摆的底气,吕家,才是当今四家头把交椅。
吕家的疯坯性子配上乱世初定的重典时代简直不要太搭。
当年死忠途明的杀胚里有不少还是吕家人呢。
“这么说来,你们吕家确实承了人家不小的人情啊。”
“再造之恩,不为过也。”
吕仁很真诚地认可了途明的话。
但途明的表情却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那你张嘴闭嘴直呼人家姓名,还惦记人家媳……”
“途明!”
吕仁抬手就是一抱枕甩在了途明身上,眼神幽幽。
“嘴上积德……我那叫仰慕!仰慕你懂吗?对优秀之人的景仰!”
“好好好,仰慕,仰慕人家媳妇,成了吧?”
途明无奈点头连连称是,心里确实一阵腹诽。
这家伙,嘴比陆瑾还硬。
眼见途明明显心里不服气,吕仁无奈叹了口气。
“站在吕家族长的角度,站在一个吕家人的角度,称他大国手,称他王兄,我心里面敬佩他,当年再造之恩,便是三叩九拜我也心甘情愿。”
“可站在我自己的角度……嘿嘿,说来有些丢人,我确实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但说是不服气,却又更像是和当初那个消沉的自己较劲,若是当年更执拗些,更果决些,以我的资本,未必没有机会的,但……快一百年了,过去的,也都过去了。”
吕仁的情绪看起来有些消沉。
途明倚靠在座椅靠背上,淡淡开口道。
“既然知道过去了,这么多年不娶妻,等什么呢?”
“……废人,还是不耽误别人的好。”
“嘿,得,端木两口子也是白治了,愣是叫个活尸不情不愿地苟活了一百多年,罪大恶极啊。”
途明甩手把吕仁之前丢来的抱枕丢了回去,一脸嫌弃地骂道。
“矫情玩意,白瞎了这么一张帅脸。”
“嘿嘿嘿。”
男人就是这样。
无论面对多大的挫折,当听到有人夸他帅的时候,嘴角总会衍生出自己的想法。
途明思索片刻,看着吕仁现下这副不争气的样子,心想要不然现在就把小惊喜同他交个底,免得到时候得请大国手帮忙又伤及他那莫名其妙的好胜心。
“老……”
吱!!!!
【大章五千字,所以就一章,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