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斥候就跌跌撞撞闯进大帐,带来最坏的消息。罗氏、王氏、何氏这几个世代联姻的亲家,竟在一夜之间竖起官军旗号。更可恨的是宋氏、骆氏这些墙头草,也跟着倒戈相向,把翁水、余庆、容山三司的粮仓兵器尽数献给了朝廷。
杨应龙一脚踹翻案几,羊皮地图上标注的各家土司位置此刻显得格外刺眼。这些年来,他给罗家送过战马,替王家平过叛乱,何家的族长还娶了他的堂妹。如今这些白眼狼不仅背叛,还要带着数万人马给官军当先锋!
\"好啊!\"他咬牙切齿地抓起一把短刀,狠狠钉在地图上余庆司的位置,\"当年老子就该把他们都宰了!\"刀尖入木三分,就像他此刻插满刀子的心。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又一名探子滚鞍下马:\"报!宋氏的人马已经截断乌江粮道,骆家的弓手正在向海龙屯移动!\"
田雌凤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话音未落就被杨应龙一巴掌扇在脸上。
\"闭嘴!\"他额角青筋暴起,\"现在知道哭了?当年是谁整天吹枕边风,说罗家可靠、王家忠心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向亲兵:\"去地牢!把罗家那个小崽子给我拖出来!\"那是去年扣下的人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当浑身是血的罗家少爷被拖到校场时,杨应龙亲自举起狼牙棒。
\"告诉那些叛徒!\"他每说一个字就砸下一棒,\"这就是背叛我杨应龙的下场!\"
骨肉碎裂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困兽最后的嘶吼。远处山道上,投诚土司们的联军已经开始焚烧寨门,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
杨应龙独坐军帐,帐外雨声淅沥,帐内烛火飘摇。他盯着案上摊开的军报,那些墨字仿佛活过来般扭曲蠕动,化作一张张阵亡将士的脸。白天亲兵颤抖的禀报声犹在耳畔回响。
他猛地攥紧军报,羊皮纸在掌中皱裂。二路大军,整整七万播州儿郎,竟在旬日间灰飞烟灭。帐外传来伤兵的哀嚎,那声音忽远忽近,。
指节捏得发白,他突然想起出征前夜。黄七跪在阶前苦谏,孙时泰以头抢地,可自己当时只留下一句暴喝。喉间涌起腥甜,他抓起酒壶猛灌。烈酒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顺着花白胡须滴落在铁甲上。这副山文甲还是万历皇帝钦赐的,当年平定九丝城之乱后,朝廷赐他飞鱼服,夸他是\"西南柱石\"。
帐帘突然掀开,亲兵带着湿冷的雨气跪倒。他暴起将酒壶砸向帐门,陶片在亲兵额角绽开血花。待帐内重归死寂,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混着痰音在胸腔滚动。
从案底摸出个鎏金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三道敕书。手指抚过卷轴上精致的云纹,他突然发狂般将匣子砸向地面,玉轴金帛在泥水中散落一地。
夜雨倾盆,砸在播州宣慰司的瓦檐上,噼啪作响。杨应龙半躺在虎皮椅上,田雌凤蜷缩在一旁,抽泣声断断续续,像钝刀般磨着他的神经。
杨应龙突然暴怒,一掌拍在案上:“你哭什么?我又没死!”
田雌凤被吓得一颤,抬起泪眼,却见丈夫面色铁青,眼中血丝狰狞,活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田雌凤哽咽:“惟栋死了……我们还能怎么办?”
杨应龙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抓起酒壶灌了一口,烈酒混着血味呛进喉咙,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怎么办?”他狞笑“老子还有五万人马!还有海龙屯天险!明军想啃下播州,也得崩掉满嘴牙!”
窗外闪电劈过,照亮他扭曲的面容。雨声中隐约传来溃兵的哀嚎,像冤魂索命般萦绕不散。
亲兵浑身湿透冲进来,跪地禀报:“主公!马千乘的白杆兵已抵达桑木关,萧如薰的主力距海龙屯不到三十里——”
杨应龙瞳孔骤缩,酒壶“咣当”摔碎在地。
杨应龙嘶声:“传令……烧了所有渡口桥梁,所有人全撤进海龙屯!”
“既然守不住,那就谁都别想痛快!”
田雌凤扑上来抓住他的手臂:“你疯了?这是要绝我们的后路啊!”
杨应龙一把甩开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拔出佩刀指着门外翻滚的雨幕:“从老子杀何汉良那刻起,就注定没后路了!”
杨应龙拔出腰刀,刀尖映着闪电,寒光森然。
“但就算要死——”
他转身一脚踹翻烛台,火苗“轰”地窜上帷帐。
“老子也要让全天下记住,播州杨应龙,是站着死的!”
烈焰在雨中升腾,混着血与酒的味道。远处,明军的战鼓声已隐约可闻。
…………
播州的天,终究是变了。
杨应龙站在海龙屯的城楼上,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这片土地,自唐末乾符三年他的先祖杨端率军入播,驱逐南诏,裂土封疆以来,已经传承了整整二十八代。五司七姓那些家族,当年都是跟着杨家先祖一起浴血奋战的老兄弟,如今却一个个都成了白眼狼。
\"大人,罗家派人送来最后通牒。\"亲兵颤抖着递上一封书信,杨应龙看都没看就撕得粉碎。纸屑随风飘散,就像杨家与这些世交家族数百年的情谊。
他想起去年处置罗家那个小崽子时,老罗头在城下哭天抢地的模样。当时他还觉得痛快,现在想来,或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日众叛亲离的局面。
\"报!何家的人马已经攻破瓮安关!\"
\"急报!宋氏联合官军截断了粮道!\"
一道道噩耗接踵而至,杨应龙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这些年来,他确实把五司七姓压榨得太狠了。每次承袭官职都要收取天价贿赂,稍有不从就百般刁难。去年王家那个小子来承袭长官司,他硬是索要了三千两白银,逼得对方变卖祖产。
田雌凤怯生生地靠过来:\"老爷,要不...我们跟朝廷议和吧?\"
\"议和?\"杨应龙突然狂笑起来,笑声中透着癫狂,\"那些狗官要的是老子的脑袋!要的是我杨家七百年基业!\"他一把掐住田雌凤的脖子,\"连你也想背叛我?\"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官军的红衣大炮已经开始轰击外围寨墙。杨应龙松开手,眼神逐渐变得阴鸷。他转身对亲兵下令:\"把地牢里关着的那些土司子弟都带上来。\"
当三十多个遍体鳞伤的年轻人被押上城头时,杨应龙抽出了祖传的宝刀。这把刀,据说是当年僖宗皇帝赐给他先祖杨端的。
\"既然都要死,\"他狞笑着举起刀,\"那就让整个播州给老子陪葬!\"
刀光闪过,第一个年轻人的头颅滚落城下。杨应龙疯狂的笑声混杂着炮火声,在群山间久久回荡。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行使宗主权了。七百年的杨氏基业,终究要在他的手上,迎来最后的血色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