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伯府。
李成梁府内院的暖阁里,炭火烧得通红,铜鹤香炉飘出龙涎香,却驱不散六十七岁老将军眉宇间的寒霜。
他穿着家常茧绸棉袍,手指却像铁钳般攥着一封火漆密信,玄色披风下摆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这是他李家的家生子,冒死打探到的情报。
“高有……好个高有!”
李成梁猛地将信纸拍在酸枝木桌上,茶盏震得跳起,滚热的武夷岩茶泼在案头,洇开一片深褐。
信笺上的朱砂批文刺得他眼睛生疼:辽东镇守太监高有联合吏科给事中张鹤鸣,已在御前呈上李如松“通靼”的罪证,那封署着“李如松”名号的密信,此刻正摆在万历皇帝的御案上。
一辈子打鹰的李成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毁在一个没卵子的太监手里。
更没有想到努尔哈赤这个女真鞑子会被逼的造反!
“老爷息怒!”
管家李忠慌忙上前扶住他颤抖的手臂,“公子在朝鲜杀倭无数,怎会通倭?定是高有那阉贼捣鬼!”
“捣鬼?”
李成梁冷笑,指节敲得桌面咚咚响,“他掌着东厂刑狱,又管着皇庄税课,去年就想插手辽东马市,被如松顶了回去。如今在辽东冒敌轻近,大败而归,他想把这事推到我儿子身上……!”
他猛地咳嗽起来,苍老的胸膛剧烈起伏,李忠连忙递过参片汤,却被他一把推开。
“李忠,”李成梁突然抓住管家的手腕,眼神锐利如鹰,“备马!”
“老爷!”李忠大惊失色,“外面雪深过膝……”
“哼!”李成梁甩开他的手,从墙上摘下挂了十年的铁胎弓,弓弦震得嗡嗡作响,“我李成梁镇守辽东三十年,马革裹尸是本分,可绝不能看着儿子被阉贼害死!萧如薰被他们文官弄下去,如松再倒了,这辽东谁来守?这大明的边墙,靠那些只会掉书袋的酸儒和阉狗吗?”
李成梁的声音在暖阁里回荡,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嘶哑与威严。
李忠看着老将军斑白的鬓角在烛火下微微颤抖,终于咬牙道:“奴才这就去备马!”
京城东安门内的雪已没至马腹。
姚文蔚府邸的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李成梁裹着一身风雪闪进来,身上的粗布棉袍还沾着冰碴子。礼部尚书姚文蔚亲自在垂花门下等候,他穿着月白锦袍,外罩貂裘大氅,在灯笼光下闪过一丝精亮。
“李老将军,快随我来。”
姚文蔚压低声音,引他穿过积雪的回廊。两人走进暖烘烘的内书房时,李成梁才发现桌案上早备好了酒菜:一碟酱牛肉,一盅热黄酒,还有冒着热气的辽东酸菜白肉锅。
“知道伯爷吃不惯南边的精细菜,特意让厨子备的。”姚文蔚亲手为他斟酒,“先暖暖身子,有话慢慢说。”
李成梁也不客气,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才觉得冻僵的舌头活泛起来。他从怀里掏出那封密信,推到姚文蔚面前:“姚大人,高有那阉贼要杀我儿子!您得帮这个忙!”
姚文蔚拿起信,就着烛光细看,手指在“通靼文书”四字上顿了顿,忽然放下信纸,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李将军可知,萧如薰为何被罢官?”
李成梁一怔:“姚部堂,这……”
尼玛!事情是你们办的!你问我?
“功高盖主吗?借口罢了!”
姚文蔚冷笑一声,眼睛眯起来,“放心!萧如薰被打发的远远的!不过仗还是要人来打的!不过……
李成梁握着酒盅的手猛地一紧,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李家就是投靠他发的家!好不容易张居正死了,现在又要偷懒文官了吗?
文官集团为了铲除异己,竟能如此步步为营。萧如薰好不容易和皇帝拿回来的军权又要丢了……
“但李如松不同。”姚文蔚放下茶杯,身体前倾,“萧如薰是皇帝的人,不过现在吗……不说也罢!李如松却是您李将军的儿子,是辽东铁骑的魂。我们搞掉萧如薰,是为了夺回军权!可要是李如松再被高有搞掉,那这军权要是到了阉党手里,……这辽东的仗谁来打?难道让我们文官披甲上阵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李成梁抬眼看他,只见姚文蔚的目光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文弱书生的模样。
“姚大人肯帮?”老将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自然要帮。”姚文蔚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桑皮纸,“高有所谓的‘通靼文书’,必是伪造。我猜他买通了李如松军中的旧部,模仿笔迹写的。将军立刻派人去辽东,让李提督把所有与倭寇往来的文书都整理出来,再查查军中最近有没有突然暴富的小校——那就是突破口。”
他顿了顿,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沾了沾朱砂:“我这边更简单。都察院左都御史是我同年,明天早朝我就递牌子,奏请陛下让三法司会审。高有那阉贼做贼心虚,定会在会审前杀人灭口,只要我们抢在他前头找到那个伪造文书的人……”
“可高有是辽东镇守太监,又掌着东厂……”李成梁还是有些担心。
“镇守太监?东厂?”
姚文蔚放下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将军可知陛下最近为何对那帮阉党言听计从?”
他凑近李成梁,几乎是附在耳边,“那阉贼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福寿膏’,说是南洋仙丹,能提神健体。陛下服了之后,整日晕晕乎乎,批阅奏章都靠高有‘代劳’——这才是他真正的靠山。”
“福寿膏?”李成梁大惊失色。“那是毒……”
“没错。”
姚文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东西烧起来有股甜香,初服确实精神百倍,可日子久了,就会上瘾,离了它浑身难受。高有就是靠这个控制陛下,把朝堂变成了他的一言堂。”
“所以我们只要把这‘福寿膏’的底细查清楚,就能扳倒高有?”
李成梁小心翼翼的问道。
“正是!”姚文蔚拿起朱砂笔,在纸上重重画了个圈,“我已经让顺天府的人去查南边的记录了,那东西肯定是高有通过走私弄来的。只要证实这是害人的毒物,他不仅保不住李如松的案子,自己的脑袋都得搬家!”
窗外的雪渐渐小了,书房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李成梁看着姚文蔚在纸上勾勒出的计划,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可当他看到姚文蔚笔下“文官集团”四个字时,又忍不住开口:“姚大人,你们文官……为何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