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秋末搬进那栋老楼的。
中介说这是单位家属楼,始建于1982年,原住户大多搬去了新区,剩下的要么是念旧的老人,要么是像我这样图便宜的租客。房租确实低得离谱,六十平的两居室每月只要八百块,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电梯,七楼的台阶磨得发亮,扶手铁管上结着层黏腻的油灰。
房东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交房时反复叮嘱:“晚上别出门乱逛,这楼里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经不起折腾。”她递钥匙时指尖在我手背上蹭了蹭,凉得像块冻久的腊肉,“尤其别去顶楼,晾衣绳断过好几回,摔死过人的。”
搬进去的第一晚,我在客厅收拾箱子,老式座钟敲了十下后,楼道里突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塑料拖鞋,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拖行,一步一停顿,伴随着金属摩擦的轻响。我以为是邻居起夜,趴在猫眼上看时,走廊声控灯却怎么也不亮,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灰影,在楼梯拐角处晃了晃,消失了。
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是第二周的深夜。
我在卧室改论文,老式窗扇漏风,总把窗帘吹得簌簌响。零点刚过,天花板突然传来指甲抓挠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有人在楼上用钥匙划地面。我以为楼上住了夜猫子,起身敲天花板抗议,抓挠声却转移到了墙里,从卧室角落的墙缝里渗出来,细细密密,像无数蚂蚁在墙体里爬行。
更奇怪的是卫生间的排风扇。
有天凌晨三点,我起床上厕所,发现排风扇在自动旋转,出风口漏出淡绿色的光。我记得明明已经关掉了电源,伸手去按开关时,风扇突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转速快得几乎要飞出来,出风口飘出几缕湿漉漉的长发,黏在我手背上。
我冲进厨房拿杀虫剂,再回来时排风扇已经停了,出风口干干净净,只有墙面上的水渍在月光下泛着青黑,形状像个蜷缩的人影。
周末去楼下超市买泡面,收银的张姨突然拽住我手腕:“姑娘,你住七楼东户吧?”她压低声音,身后货架上的罐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那户原先住的是王大夫,他老婆跳楼那年,穿的就是你昨天晾的那条红裙子。”
我猛地想起晾在阳台的红裙子——那是我在二手店买的vintage连衣裙,酒红色天鹅绒,领口处有枚铜制玫瑰扣。昨晚收衣服时,我发现裙摆沾了块暗红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王大夫后来怎么样了?”我攥紧购物袋,指甲嵌进掌心。
张姨往我手里塞了包朱砂:“他啊,天天夜里在楼顶鼓捣些瓶瓶罐罐,说是要给老婆配‘还魂药’。有天早上我看见他拎着个铁皮箱下楼,箱子缝里漏出头发丝,黑的白的都有……”她突然噤声,目光越过我肩膀,看向超市门口。
我回头时,看见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站在玻璃门前,手里提着黑色医药箱,金属扣环在阳光下闪过冷光。他脸埋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下巴上青黑的胡茬,和我家卫生间墙缝里漏出的头发丝颜色一模一样。
秋分那天,我在楼道里遇见了房东老太太。
她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苹果和黄纸,看见我时愣了愣,塑料袋里滚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粉末。“给楼上的…送点吃的。”她弯腰捡瓶子,我瞥见她后颈有道弧形伤疤,像是被什么锐器割过,“你晚上别开厨房灯,那盏灯……照见过不干净的东西。”
当晚我失眠了,盯着天花板上的水痕发呆。凌晨两点,厨房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我握着水果刀过去查看,发现冰箱门大开,里面的牛奶盒被划开,白色液体混着暗红色粉末,在瓷砖上画出不规则的图案,像极了人体解剖图里的血管分布。
天花板的抓挠声再次响起,这次更清晰了,伴随着含混的嘟囔:“差一点…就差一点……”
我猛地想起房东说的顶楼,抓起钥匙冲上楼。七楼到八楼的楼梯间堆满杂物,蛛网里挂着褪色的红布条,像是从前的喜字。顶楼的铁门没锁,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月光里散落着无数玻璃瓶,里面泡着各种人体组织:眼球、手指、胎儿标本……
正中央摆着张手术台,台面上铺着酒红色天鹅绒,正是我那条红裙子。裙子中央放着个铁皮箱,箱盖敞开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人皮,每张皮上都标着编号和日期,最新的一张标签上写着:2023.9.23,七楼东户,皮肤弹性3.7分。
我转身想跑,却撞进一个带着福尔马林气味的怀抱。
穿白大褂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的手术刀正滴着液体,混合了酒精和血液的气味冲进鼻腔。他下巴的胡茬蹭过我耳垂,声音里带着病态的温柔:“别怕,很快就好。你看,你裙子上的血已经养了三年,今晚就能配成最后一味药……”
他口袋里掉出张泛黄的病历单,我瞥见患者姓名栏写着“李桂兰”——正是房东老太太的名字。病历诊断栏用红笔圈着:精神分裂症,幻听幻视,伴有剥脱性皮炎。
“当年她从这里跳下去,摔碎了半张脸。”男人举起手术刀,刀尖划过我后颈,“我花了十年收集人皮,想给她拼个完整的脸皮。你看,顶楼的月光多好,正适合做手术……”
楼下突然传来砸门声,是张姨的声音:“姑娘!快下来!你晾的红裙子在飘!”
男人的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我抓起桌上的玻璃瓶砸向他脑袋。福尔马林混着血水泼在他白大褂上,他惨叫着捂住眼睛,我趁机撞开铁门,在黑暗的楼梯间狂奔。身后传来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和老太太的呢喃:“别跑啊,你看,你和我女儿的皮肤一样好……”
我终于冲到一楼,张姨拽着我躲进超市,反手锁上门。她手里拿着半支点燃的香,烟雾里我看见超市监控画面:七楼东户的阳台上,那条红裙子正无风自动,裙角扬起时,露出里面缠绕的黑色长发,和卫生间排风扇里漏出的一模一样。
我在天亮前搬离了那栋楼,甚至没来得及收拾行李。
后来听说,顶楼的手术台被警方查封,铁箱里的人皮标本足足装了三辆警车。房东老太太被送进精神病院,护士说她总对着空床说话,说女儿穿着红裙子回来看她了。
至于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在手术台抽屉里发现了本笔记,里面贴满剪报,都是关于“小区怪病”“莫名脱发”的报道,每篇报道旁边都标着日期,和人皮标本的编号一一对应。
我烧掉了那条红裙子,却总在深夜梦见它。梦里的裙子在顶楼的月光下飘着,裙角扫过那些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人在轻轻叩问:“我的脸,什么时候能拼好呢?”
如今我住在带电梯的新公寓,却再不敢买红色的衣服。偶尔路过老小区,看见七楼阳台上晾晒的衣物,仍会忍不住驻足,生怕看见那抹熟悉的酒红色,和裙角扬起时露出的,半张腐烂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