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二月二十三,黄昏。
黄河东岸,朔风自北而来,卷着冰冷的沙砾,抽打在中军大营那面巨大的“宋”字帅旗之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呼啸。自西夏故地一路东归,关中的风,似乎都比往昔多了几分凛冽。
御驾大帐之内,数个巨大的铜火盆烧得通红,跳动的火焰将赵桓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映得明暗不定。
他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行军,此刻正披着一件玄色的大氅,在一张铺着整张羊皮的简陋行军地图前,久久伫立。
地图上,自兴灵路至京兆府,再到东都汴梁,一条朱红色的线路清晰无比。但他的手指,却反复在“京兆府”三个字上轻轻摩挲,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何事。
“官家。”
帐帘被轻轻掀开,西征大元帅折可求从帐外走入。他先是利落地掸了掸玄铁甲胄上沾染的征尘,才走到帐中,对着赵桓的背影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声音沉稳。
“京兆府尹派人送来的第一批犒军物资已经到了。牛羊各五百头,关中上好的新丰酒三百坛,还有大批的冬衣、药材。是否即刻分发下去?”
赵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那份连日行军的疲惫似乎也淡去了几分:“好!来得正是时候。折卿,你替我传一道旨意,今晚三军加餐,酒肉务必管够!去告诉将士们,这是关中父老的一片心意,也是我这个做官家的,犒劳他们的一点微末赏赐,让他们敞开了吃喝!另外,将最好的药材,一律先送去伤兵营,着随军医官好生照料,不得有误。”
“臣,遵旨!”折可求抱拳应道,随即又有些迟疑,上前一步低声道,“只是……官家,那三百坛酒,大军尚在行进之中,军纪森严,若是……”
“无妨。”赵桓摆了摆手,走到主位上坐下,示意折可求也坐。帐内的胡凳粗糙简陋,但此刻君臣对坐,却自有一股沙场之上才有的亲近与随意。
“西征已毕,大功告成,将士们那根绷了数月的神经,也该松一松了。某家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君主。”他端起手边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气,“你只管去办,命都虞候派人看着,小酌可以,莫要酗酒闹事便可。我大宋的兵,当有这个分寸。”
“官家体恤三军,实乃将士之福。”折可求心中一暖,在下首的胡凳上坐定。他戎马一生,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体恤下情的天子。
“将士们拿命为我打下这片疆土,我给他们几口酒喝,又算得了什么?”赵桓轻轻抿了一口热茶,滚烫的茶水驱散了些许寒意,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折卿,大军东归,关中百姓反应如何?可有怨言?”
折可求神情一振,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回官家,何来怨言!关中父老,闻我王师灭夏,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我等昨日渡河,对岸码头,自发前来犒劳的百姓,黑压压一片,绵延数里不绝!牛羊、干饼、酒水,堆积如山,拦都拦不住!有皓首老者,更是跪于道旁,泣不成声,高呼‘总算盼到王师归来,关中……有救了!’”
“民心可用啊……”赵桓放下茶碗,轻轻一叹,心中却是一沉。百姓越是如此期盼,便越说明此地积弊之深。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杨再兴洪亮如钟的声音:“末将杨再兴,求见官家!”
“让他进来。”
杨再兴大步流星地走进大帐,他先是向赵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才一脸不忿地转向折可求,叉手道:“元帅!您老可得给某家评评理!”
“哦?”折可求看着他那副气鼓鼓的模样,不由笑道,“你这厮,又来寻某做什么?黑风山的功劳还不够你吹嘘的?”
“元帅!”杨再兴一脸委屈,伸手指着自己身上的铠甲,“末将麾下那两千好汉,一路破袭,斩将夺旗,从黑风山杀到龙头岭,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如今大军犒赏,将士们人人有酒喝,偏偏我部,滴酒不沾!您说,这公道吗?!”
赵桓闻言,不由得笑出声来:“哈哈,再兴啊,元帅这是器重你,才将这最重要的差事交给你。你当知其苦心。”
折可求也板起脸,故作严肃地训斥道:“你懂什么!大军在外,时刻不得松懈!你部骑兵,游弋在外,乃是全军的眼睛和耳朵,若因饮酒误事,出了岔子,你担待得起吗?”
“末将……末将自然是知晓的。”杨再兴挠了挠头,一时语塞,却还是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那也不能一口都不让喝啊,弟兄们肚里的酒虫,都快闹翻天了……”
“行了。”赵桓笑着打断了他们,他看向杨再兴,眼中带着嘉许,“你部的功劳,某家都记在心里。军令是军令,但也不能寒了功臣的心。”
他顿了顿,说道:“我特许,你部将士,今晚每人可分半斤肉,一碗热汤。至于酒,待返回京兆府休整之日,我,亲自为你部摆酒庆功!”
“真的?!”杨再兴眼睛一亮,方才的委屈一扫而空,立刻大喜过望,“末将多谢官家天恩!这就去告诉弟兄们!”
说着,他风风火火地行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站住。”赵桓叫住了他,“我还有话要问。胡卿也快到了,你且稍候。”
杨再兴立刻停下脚步,重新站得笔直。不多时,随驾参赞胡寅也议事完毕,前来复命。
赵桓看着眼前的三位心腹重臣,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大帐内的气氛,也随之凝重。
“西征已毕,兴灵路初定。但我以为,关中,才是我大宋真正的根基所在。”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京兆府”的位置上,“此地,东接中原,西控西陲,南依秦岭,北望河套,乃是天府之国,龙兴之地。自我朝立国以来,重文抑武,都于汴京,以至河北、河东屡受侵扰,一遇强敌,便有倾覆之危。此教训,不可不察。”
折可求与胡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他们都是聪明人,立刻便预感到了皇帝接下来要说的话,将是何等的石破天惊。
“我,欲将京兆府,立为我大宋西京。”赵桓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在大帐中回响,“日后,我当效仿太祖,东西巡狩。汴京为东都,主理天下文治、财赋;长安为西都,总领天下武备、边防。如此,东西并重,文武兼济,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官家圣明!”折可求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上前一步,重重地躬身下拜,“若能以关中为武备之根基,则我大宋再无西顾之忧,可专心北伐,收复燕云!此乃千秋万代之大业!”
胡寅心中虽有波澜,他想到了立西都所需耗费的巨大钱粮,想到了朝中必然会因此而起的巨大争论,但看着御座上那位年轻君主坚定的眼神,此事已非他所能劝阻。
他压下心中的顾虑,也躬身附和:“官家高瞻远瞩,非臣等所能及。臣,敬服。”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赵桓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平身,“但眼下,有几件事,需立刻去办。胡卿。”
“臣在。”
“你立刻草拟一道旨意。命京兆府尹,并关中各路转运使,即刻清查府库,整顿吏治。告诉他们,我半月之内,必驾临长安,若让我看到任何懈怠、贪腐之状,定斩不饶!”
“臣,遵旨!”胡寅立刻走到一旁的书案前,开始研墨。
“折卿。”
“臣在。”
“西征大军,虽是凯旋,但军纪不可废。自今日起,加派三倍御史台随军,严查军纪。凡有骚扰百姓、欺压地方者,一律军法从事!我要让关中父老看看,何为仁义王师!”
“臣,领命!”
赵桓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杨再兴身上。
“再兴,某记得你麾下,有一员副将,名叫曲端,颇有将才?”
杨再兴一愣,随即答道:“回官家,确有其人。曲端那厮,勇武善战,治军亦有章法,只是……性情稍显刚愎。”
“刚愎好啊。”赵桓笑了笑,“为将者,若无几分傲气,如何能镇得住骄兵悍将?我记得,他便是出身泾原路西军,对关中军务,理应十分熟悉吧?”
“官家明察!”杨再兴立刻回答,“曲端在投效末将之前,曾在泾原军中任职多年,与秦凤、熙河各路将领,多有往来!”
“很好。”赵桓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我需要一把更快的刀,来为我梳理这关中错综复杂的局面。”
他顿了顿,对杨再兴道:“传曲端来见我!”
半个时辰后,曲端被引入御驾大帐。他身形高大,面容棱角分明,眼神中透着一股桀骜不驯之气,但见到御座上的天子,还是收敛了所有傲气,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末将曲端,参见官家。”
“平身。”赵桓打量着他,“朕听闻,你对西军各部之弊病,颇有见解?”
曲端心中一凛,不知天子何出此言,只能躬身道:“末将不敢。只是……只是在军中日久,略知一二。”
“说来听听。”赵桓的语气很平静,“在我面前,不必有所顾忌。说得好了,有赏。说得不对,我也不怪你。”
曲端咬了咬牙,知道这是天子在考较自己,也是他一步登天的机会。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回官家!西军之弊,在臣看来,有三。其一,将领拥兵自重,各自为政。其二,兵卒暮气沉沉,疏于操练。其三,粮饷器械,层层克扣。”
“说得好!”赵桓一拍大腿,“那你以为,当如何整治?”
“回官家!”曲端精神一振,“当以雷霆手段,设一员威望、能力、忠心三者皆备之帅,总领关中军政,打破各军壁垒,统一号令。再以严法整饬军纪,裁汰老弱,清查贪腐,厚赏士卒,则西军可复当年之勇!”
“好一个威望、能力、忠心三者皆备之帅!”赵桓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曲端,朕知你素有大志。今朕欲重整关中,设‘关中经略安抚使’一职,总领关中军政。你,可敢为朕举荐一人,当此大任?”
曲端浑身一震!他原以为,天子问了这么多,又如此看重自己,这天大的功劳和权柄,十有八九要落在自己头上了!他心中狂喜,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末将愿为官家……”
但“举荐一人”四个字,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大帐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曲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能感受到御座上那双平静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所有的念头。
这是考较,更是试探!若举荐错了人,或是流露出半分私心,只怕自己这辈子都再无出头之日。他脑中飞速闪过数个名字:吴玠?不行,那厮在河北跟着岳飞,风头正盛,功劳已在某家之上,若让他来,某还有何出头之日?刘法?此人老成,但恐其手段不够酷烈,镇不住那些骄兵悍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跪倒在地,声音却异常坚定:“官家!若论威望,当属折可求元帅!若论能力,熙河路刘法将军亦可!但若论……若论能打破旧弊,不畏权贵,以雷霆手段重整西军者……臣,斗胆举荐一人!”
“谁?”赵桓的语气似乎并无意外。
“川陕宣抚处置司都统制,张浚!”
“张浚?”赵桓的眉毛微微一挑。
曲端立刻说道:“官家!张德远(张浚的字)此人,虽是文臣出身,却有大将之风,更兼少年锐气,不畏权贵。他与西军诸将素有渊源,却又不属于任何派系。让他来做这把快刀,必能扫清沉珂!”
“说得有理。”赵桓点了点头,似乎对曲端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沉吟着,手指在地图上“川蜀”的位置上轻轻敲击着。
大帐内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天子的最终决断。
“此事,我准了。”赵桓最终开口,一锤定音,“胡卿,拟旨,八百里加急,宣张浚前来京兆府行在。”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曲端,继续说道:“至于你,便暂任关中经略安抚副使兼都统制。待张浚到任后,你二人一文一武,一正一副,给我把这关中,彻底地翻个底朝天!”
曲端闻言,如遭雷击,巨大的惊喜让他瞬间愣在当场,随即便是无尽的狂喜。他重重地叩首在地,声音已然哽咽。
“臣……曲端……愿为官家,肝脑涂地!”
赵桓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了帐门口的张望。
“张望。”
“老奴在。”
“再传一道密旨,同样八百里加急。”赵桓的声音变得悠远而坚定,“送往陕州。”
折可求与胡寅心中又是一动。
曲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后默不作声。
“宣陕州知州李彦仙,同样前来京兆府,候旨。”赵桓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