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
陆凡趴伏在血地之中,剧烈喘息着,胸膛起伏如破风箱,鲜血一口接一口地从口中涌出。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柳凝霜尚未被带走。她是他的魂奴,一旦他死,她也必将魂灭。
可就在这时——
“嗡——”
他脑海中与柳凝霜之间的魂印联系,倏然断裂!
那股深入灵魂的契约力量,如潮水般溃散,瞬息消失无踪。
陆凡瞳孔猛地一缩,仿佛坠入寒冰地狱。
天穹之上,苍阳子开口了,声音温淡,却不容置喙:
“你乃天灵根之资,我已断你与这蝼蚁之间的魂印。从今起,不再受制于他。你可愿入我无极仙门,修无极仙门道法,踏我长生之途?”
柳凝霜神色平静,未有丝毫犹豫,俯身行礼。
“我愿意。请受徒儿一拜。”
苍阳子微笑,俊美如妖的面容泛起柔光,缓声道:
“天灵根之姿,若肯努力,百年之后,我二人或可同阶论道,平辈相称。”
那一语道尽仙凡之隔,宛如千刀万剑扎入陆凡心口。
他趴在地上,如死狗一般,喉咙像被铁钳扼住,连一句话都吐不出。
只能听着——
一问一答。
仙门收徒,赐名传承。
而他,连个旁观者都不算。
苍阳子低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杀意骤然浮现。
“既然如此,那我便将这蝼蚁除去,再带你回宗。”
他的语气淡漠,仿佛说的不是杀人,而是掸去一粒尘埃。
在他眼中,柳凝霜身为天灵根,本该纯净无瑕,却曾被一个魔修奴役,哪怕没有玷污,也是污点。
他越想越怒。
灵气流转,杀机若雷。
可就在此时——
柳凝霜轻声开口了。
“师尊,此人曾救我性命,魂印期间,秋毫未犯……弟子感激其恩,恳请师尊……饶他一命。”
她语气平静,没有半分情动,眼中也无波澜。
这一句,不过是出于感念与怜悯。
苍阳子凝视着她,神情变幻。
半晌后,他挥了挥袖袍,杀意散去。
“既然是你所求,便饶这蝼蚁一命。至于死去的那名无极仙门的弟子……”
他冷声道:“我也随手灭了些凡人……算了,已无意义,不必再增因果。”
苍阳子挥袖之间,光芒涌动,仙意浩荡。
柳凝霜的身形已被仙光缓缓裹住,即将飞升而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转头,眸光落在血泊之中那道残破的身影上。
也不知是死是活。
沉默片刻,她轻启朱唇,声音淡然,却如寒风入骨:
“陆凡,谢你带我引入仙道。”
“我今日也救你一命,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随光华而去,青衣如雪,背影渐远。
仿佛从未回头。
仿佛真的,再无瓜葛。
柳凝霜未曾注意,在她与苍阳子离去之后,一道红光直入陆凡脑海。
苍阳子虽答应她未杀陆凡,却留了秘术!歹毒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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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仿佛回到了十三岁那年。
那是大牛山干旱最严重的一个夏天,土地干裂,水源断绝,山林尽枯。天像一口倒扣的锅,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一日,玄武门的马车穿过山脚官道,尘土飞扬。陆凡蹲在枯井旁,望着那飞驰而过的车辕,心里升起一丝不明的躁动,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我们自己也能熬过去的。”他说。
母亲在灶前把最后一小碗陈米碾碎,和着野菜煮成一锅青黄不接的粥,兄妹几个围在火堆旁,大口大口地喝着。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哪怕饿得面黄肌瘦、骨架毕露。
直到第十三天。
妹妹和弟弟先走了,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那口空了三天的锅。
接着是父亲,倒在门口那棵枯槐下,手里还紧握着一根想捉蛇为食的木棍。
最后是母亲,她把仅剩的半勺粥喂进陆凡嘴里,轻轻说:“再忍忍……过了这几天,可能就会下雨了……”
然后她靠在墙边,一声不吭地睡着了。
再也没醒。
陆凡捧着她的手,眼睛里看不见一滴泪。
饿死,真的不会疼。
只是慢慢没了力气,没了声音,没了光。
他以为自己也死了。
但下一瞬,他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却很温暖。
“陆凡,醒来……”
在一声轻声的呼唤中,他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站在玄武门山脚。
这一次,他没有错过那辆马车。
他加入了玄武门,开始了新的命运。只是——梦中的他,没有遇见赵无涯,没有机缘巧合,也没有所谓的命运馈赠。
他只是一名最底层的杂役。
白日挑水运柴,夜里扫地巡山,日日如麻。
他仰望山巅那些光风霁月的“天骄”,却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他曾偷偷模仿内门弟子的心法,被罚跪七日。
那年冬天,他二十岁,被逐出宗门。
“你资质平平,无望修武,山下自谋出路去吧。”执法堂的长老冷冷丢下一句话。
他背着行囊下山,一路颠簸。
三日后,在石桥边,他遇上了一伙强盗。
他试图以铜皮境的修为自保,却连对方一刀都挡不住。
强盗把他按在地上,冷笑着拿走了他从玄武门带出来的全部积蓄。
“玄武门的杂役?真是穷的可怜。”
他被一刀刺穿胸膛,倒在血泊中,看着月亮慢慢被乌云遮住。
这一次,他没有活下来。
梦境在他心底悄然崩塌。
可当他以为死去之时,又再次感受了那股温暖又清晰无比的血腥味,他再一次睁开了眼……
陆凡发现自己站在竹林前。
月色如洗,寒风刺骨,少女一袭藕衣,身躯单薄,静静坐在石凳上,面色惨白如纸。
林月婵。
他认识她。
也记得她身上那永不退散的寒毒。
这一次,他没有再迟疑。
他用尽一切办法,从药老的药庐中偷出医书,日夜翻阅,苦学三月,勉强掌握了一种以针封寒的法门。
他不再是那个会因恐惧而退却的杂役。
他跪在她面前,捧起她冰冷的手指,细针一根根刺入百脉——
“再疼,也要活下去。”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林月婵的眼中,第一次多了一丝波澜。
他们开始并肩而行,携手抵寒。他为她寻药、针封、熬汤,哪怕自己双手麻痹、经脉反噬,也未曾退缩。
可那终究只是缓解。
——他没有窥天诀。
他没有真正能够解毒的手段。
终有一夜,寒毒彻底爆发。
少女倒在他怀中,浑身冰寒如尸体,手指却仍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对不起。”
她最后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再无声息。
陆凡呆坐整夜,坐在竹屋之外,一动不动。
他像是被从世界上抹去了一部分。
再后来,他终于机缘巧合得窥天诀,可一切都太迟了。
他开始独自修炼,日日吞药练气,废寝忘食。
但只是凡灵根的他,哪怕拥有窥天诀,修行速度也慢如爬虫。
十年。
他只修成窥天诀第一层。
孤身一人,没有朋友,没有依靠。
那年镇武司挥兵南下,江湖动荡。
他主动请战,投入血战最前线。
靠着一身铜皮以及凝气一层的实力,确能斩杀数名化劲初期的高手。
可最终,他还是被镇武司一名通玄强者当众一剑劈碎。
他尸骨无存,血肉四溅,只留下那本卷边发黄的《窥天诀》,沾满尘土,被人一脚踢入泥沼,再无踪迹。
又一世,
随着那温热的血腥味与轻轻的呼唤……
他回到了宗门大比落幕之后,陆凡没有杀敌,没有崭露锋芒。
他听从了赵无涯的安排,像一条蛰伏于泥沼中的蛇,彻底隐没。
玄武门风雨欲来,镇武司磨刀霍霍,群狼围困。他知道局势危险至极。
但他不动。
林月婵奋战前线,胡玉龙怒斩十敌,药老拼尽全力布阵施毒,只为守住玄武门最后一线生机。
而他……藏身在山门后的溶洞中,日日凝息,强忍着愧疚,告诉自己——
“我不能出手。”
“我若出手,就会暴露。”
“我只要等到三年,便可借传送阵逃离汉国,去真正的修仙世界寻机缘、破宿命——我会回来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他没有去。
当玄武钟楼倒塌的轰鸣响彻天地,他闭上眼。
当药老的笑声凄厉传来:“我毒已尽!谁来守门?”
他攥紧拳头。
当林月婵的剑折断,胡玉龙的臂骨碎裂,众人用血肉挡在宗门前线——
他,依旧没有动。
……
直到三年之期将满。
直到风声稍静。
直到山门被焚、尸骨成山。
他才悄然出山,深夜潜入玄武禁地。
穿过密林,越过裂谷,来到那道传说中的传送阵前。
他浑身藏气,不发一丝声息。
就在他抬脚欲踏入阵中时——
一道苍老却熟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森然刺骨。
“终于来了。”
陆凡浑身一颤,猛然回身。
黑暗中,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皇宫老人。
那曾被他在前世魂爆杀死的强者,此刻负手而立,面露戏谑,仿佛早已等他多时。
“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你以为,你能隐得住?”
陆凡咬牙,体内五层灵力瞬间爆发。
他不再躲避。
此刻他已经凝气五层,远胜过去!
他轰出数道御剑之术!
可老人仅仅一掌。
陆凡胸膛凹陷,肋骨寸断,如断线之物飞出数丈,重重砸在传送阵边缘。
鲜血狂喷。
他躺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
老人却已步步逼近,语气带着残忍的快意:
“你也修剑?”
“你也想逃?”
他弯腰,手指探出,落在陆凡额心。
“搜魂吧……让我看看,你藏了多少东西。”
识海剧震。
陆凡痛苦嘶吼,却无力挣扎。
“御剑六术,我终于得到了……”
皇宫老人狂笑,笑声仿佛贯穿整个梦境,将陆凡的意识一寸寸撕裂。
梦,到这里仿佛该结束了。
可陆凡没有醒。
他像困在命运深渊中,一次次去挣扎,一次次去改变——
每一次的结果,都是——
死。
惨死。
孤独地死。
被遗忘地死。
但每一次死去,都会有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将他再次唤醒,伴随着一股股熟悉的血腥……
在那一层层梦境尽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背影。
高坐云端,俯瞰苍生,如神如魔。
那是他未来真正的敌人。
也是这个梦境背后,那一只始终窥伺他的眼睛。
在那一层又一层梦境尽头。
陆凡仿佛跨越无数生死轮回,挣扎着爬行,血肉模糊,神魂破碎。
他一步步走向梦的深渊,走向那最深处的虚无之门。
在那无边黑暗之后——
他终于接近了那道背影。
那身影立于九天之上,袍袖飘扬,发丝飞舞,负手而立,仿佛与日月齐辉,与天地同寿。
高坐云端,俯瞰苍生。
无喜无怒,如神如魔。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势,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因果、生死、命运,都在他脚下微不足道。
陆凡双目血红,想要上前,想要质问,想要拔剑!
可他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缓缓转身。
——俊美异常的脸庞,眉心一道金印,轮廓清俊如玉,仙风道骨,唇角却挂着一抹讥笑与残忍,宛若戏弄蝼蚁的神明。
——苍阳子。
一瞬间,梦境崩塌,阴风如潮。
陆凡脚下的土地化为一座无尽血狱,千万恶魂嘶嚎翻涌。
赵无涯的残魂盘坐废墟,满脸苦痛,似在自焚神识,只为延续某个誓言。
药老披头散发,毒烟缠身,双眼尽是懊悔与愤怒,似在怒吼。
胡玉龙半身破碎,拄剑而立,嘴角残血犹在,却一言不发,只用那快要湮灭的眼神看着他。
——每一个人,都曾为陆凡站出过。
——而他们,终究一个个死在他前方,死在那个他无法抵达的巅峰之人脚下。
梦境中,苍阳子低声呢喃:
“凡根之子,命当如尘。”
“你纵有万念成魔,也翻不出我掌心。”
陆凡怒吼,撕心裂肺,却连声音都无法传出。
结局,似乎注定无法改变。
一切挣扎、一切轮回,仿佛只为让他看清一个事实:
这世间,从未给你翻盘的资格。
只剩那句回荡在识海最深处的冷语:
——“凡灵根,怎配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