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阴暗的天牢里,婴儿的哭声从十天前的高亢凄厉,变成了眼下的微弱抽搐。
沈惜茹斜倚着满是朽木味的床榻,就着细缝中溜进的几缕微弱光线,眼睁睁看着孩子一天比一天孱弱,她的呜咽声尽是绝望。
“是娘没用……以为寻了个富贵人家,就能带你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竟是一家子狼心狗肺!”
此刻,她的心比被人片片凌迟还要难受。
静寂的天牢忽然传来突兀的脚步声。
沈惜茹猛地抬头,蹑手蹑脚放下孩子,拖着铁镣铐扑到栅栏前,头极力地往外伸,“来人!快来人啊……我孩子病了……帮忙请个大夫吧!?”
似乎被她的呼声惊醒,孩子又开始哭起来,伴随着低喘的几声无力咳嗽。
沈惜茹用力扒拉着铁栅栏,“来人啊!求求你们行行好吧!!”
她的喊声在死寂的长廊上回荡。
“别叫了。”
终于有狱卒带着一个黑袍人出现在她跟前。
她一喜。
刚抬头,就看见那黑袍底下那双熟悉的眼眸,瞬间心尖轻颤。
黑袍人给了狱卒一个沉淀的银袋子,狱卒笑逐颜开走了,还贴心地留下一把钥匙。
长廊只剩下那人,他终于揭下了黑袍,露出阮玉竹那张雍容的脸。
沈惜茹顾不得之前种种,扑通跪下哀求,“夫人,快救救孩子吧,这也是您的孙子啊!”
沈氏紧紧抱着孩子,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孩子稚嫩的脸颊上,与这阴暗潮湿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是唯一温暖的存在,也是她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阮玉竹隔着铁栅栏看着酷似洛京臣的男孩,眼底难得露出一抹柔和。
“他流着我洛家的血脉,我当然不愿看着他永远留在这里。”
沈惜茹脸色狂喜,“您是来救他的?”
阮玉竹看着她,“但他能不能活,还得看你这个做母亲的。”
此言一出,沈惜茹瞬间明白,她急切道,“夫人要我做什么都行,求您!求您救救他!”
阮玉竹总算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
她用钥匙打开铁门,从沈惜茹手中接过面黄肌瘦的孩子,沉声道,“从现在开始,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清欢斋那笔账目是窦冰漪让你改的。”
“清欢斋的钱也早被她暗中挪去了威远侯府。你抵不过良心谴责,私下将这事告诉了京臣,京臣让窦冰漪把钱补回去,窦冰漪便先下手为强,打下自己的孩子,逼迫京臣和离。”
沈惜茹听着,十指渐渐捏紧。
从前她总想着,自己若是窦氏,定不会像她那般无用,堂堂威远侯嫡长女入门七载,还容得临安伯夫人做这掌家主母……
今日看来,是她太天真了!
这临安伯夫人,可比毒蛇还狠!
沈惜茹抬头,目光穿过那层层的铁栅,与阮玉竹对视,那双眸子里既有不甘,也有无奈,“她帮过我,我这么做是恩将仇报。”
阮玉竹忽然嗤笑,“你勾引她男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救过你?”
“那不一样!”沈惜茹振振有词辩解,“天下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我就算进了门,也不可能威胁到她的地位!”
她不过是过够了苦日子,想求一个安生之所,为何偏偏没有人相信!?
阮玉竹脸色沉冷,天牢内湿热的空气让她的语气也开始不耐烦,“这么说,你是不答应咯?”
她弯腰作势要将孩子放下,沈惜茹急了,“别!”
“夫人,求您把孩子带走吧!”
见阮玉竹无动于衷,她膝盖往前急挪两步,“我答应你,我答应您就是!”
闻言,阮玉竹神色瞬间温和下来。
她重新抱起孩子,手指抚过他小巧的鼻子,“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像他爹……”
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沈惜茹恋恋不舍地看着孩子,目光顺势落到阮玉竹慈霭的侧颜上。
她拉起黑袍,漆黑的锦布彻底将孩子掩住,临走前不忘深深看了沈惜茹一眼。
“可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否则……”
瞬间,沈惜茹浑身一颤。
只觉天牢阴森的寒气从脚底窜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
威远侯府,窦冰漪一回去就命人将幽兰居的牌匾拆下。
时隔十日,定制的牌匾“剑梅苑”刚刚挂上,金漆黑底,锋利澄亮。
听说桃夭来了,窦冰漪扔下了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正想起身,就被进门的桃夭拦下了。
“快别起来。”
见桃夭脸色难看,窦冰漪虚虚一笑,“哪有这么娇气。”
她额上绑着紫色头巾,身上裹着不薄的披风,那苍白的脸色,让桃夭一双柳眉不禁拢起,“怎么养了这么多日,气色还这么差?”
在威远侯府,窦寻把她当成眼珠子宠着,照理说该恢复得更好才是。
“阿漪,你老实说,是不是没有配合大夫调理?”
窦冰漪扯唇,“哪能啊,那些苦药一碗一碗地喝,我眉头都不皱一下,不信你问红袖,她最不会撒谎了。”
桃夭看向红袖,红袖忙不迭点头,“是真的,夫人都喝了好些药了,就是不见恢复,我都快急死了,就她自个儿不急!”
这可就怪了。
桃夭当即朝惊雷道,“麻烦雷护卫跑一趟东巷十七号,请表哥晌午前抽空来一趟威远侯府。”
阮修墨的下落,惊雷肯定比书韵和琴心熟悉。
惊雷应声离去。
窦冰漪没忍住问,“找他来做什么?”
桃夭猜到二人在寿宴的时候起了些龃龉,轻咳了声敷衍,“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阮修墨来得很快。
见到窦冰漪的第一眼,他吊儿郎当的样子瞬间褪去。
此时,她颧骨微突,神容黯然的模样,让阮修墨的语气不禁严肃起来,“你这副模样多久了?”
见他不似玩笑,红袖和窦冰漪相视一眼。
红袖也意识到事情严重,红着眼道,“大约五六日了,自从小产后,夫人进补不少,可是总不见起色,吃多了还会偷偷吐掉,为了不让侯爷担心,夫人一直不让我们说……”
“糊涂!”阮修墨忿然骂道,“讳疾忌医,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圣贤书!”
知道阮修墨骂的是她,窦冰漪反倒没有生气。
她不疾不徐开口道,“没想到阮二公子还会医术?从前真是看走了眼。”
她没有唤他表弟,也间接表明了与洛家划清界限的立场。
阮修墨哼了声,挽起袖子朝她走去,“你看走眼的还少吗?”
暗骂她有眼无珠,所嫁非人。
桃夭板起脸轻咳两声,警告他别挑事。
阮修墨默然撇了撇嘴,算是答应了。
他熟稔地从药箱里取出遮手的绢布和针包,“手伸出来。”
望闻问切,每一个环节都严肃认真,与平日里的模样全然不同。
不仅窦冰漪和红袖,连桃夭也看呆了眼。
“这几日小腹可还是会胀痛不适,下身出血也没停?”
阮修墨的声音将窦冰漪才思绪中拉回。
听清他的问题,窦冰漪脸色闪过一抹尴尬,可见他认真的模样,抿了抿唇老实道,“没错……而且,出血还很多……可大夫说出血是正常……”
“放他的屁!”阮修墨没忍住骂了一声,他站起身道,“你小产后肚子里的东西还没流干净,需得行针和用药双管齐下,尽快排干净。”
见几人发愣,他又板起脸道,“若拖久了,恐有性命之虞!”
红袖随即变了脸色,“这么严重!奴婢还以为等流干净就没事了?”
大夫也是这么说的呀。
“你看她的样子,哪里像是没事?”阮修墨凤眸沉冷,难得严肃。
桃夭急道,“表哥可有把握?”
阮修墨见几人都被他吓住了,这才换了个口吻道,“本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要发现及时,问题不大。”
几人吁了口气,他又一本正经对窦冰漪道,“那大夫是男人,又介意你的身份,自然不好问得太详细,以后碰到这种事,一定先找女医。”
此言一出,众女皆是目光诡异。
难道,你就不是男人?
阮修墨收起锦布,蓦然发现几人都看着自己。
瞬间会意,耳根子紧跟着一热,心里话脱口而出,“我没把她当女人,所以,说话当然也没跟她客气。”
停顿了一下,又正儿八经补充,“我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噗——”
桃夭没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
红袖和窦冰漪也齐齐掩唇。
窦冰漪弯月般的眉目蕴上笑意,脸上的气郁也跟着消散开来。
她委实没料到,阮修墨居然懂医?
眼前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面是她未曾见过的?
阮修墨恼羞成怒,“我跟你们说正经的,你们却循着机会笑话我是吧?”
刷地一声,白骨扇应声撑开,他转身坐到圆凳上,凉凉扇着风冷哼,“不治拉倒!”
几人这才收敛笑容,桃夭率先开口,“好啦表哥,你快开方子吧,冰漪的身体可拖不得。”
窦冰漪也故作乖觉道,“有劳阮神医了。”
这“神医”二字,听着倒是比旁人叫的时候好听些。
阮修墨终于哼哼唧唧地写下一张药方,“赶紧去抓药,再去东巷善堂请一位姓刘的女医过来,她针法极好,由她给你施针更妥帖一些。”
免得这夜叉又要污蔑他占他便宜!
阮修墨默默在心底加了一句。
他的话没说出口,窦冰漪却是懂的。
她当即让红袖按阮修墨的吩咐办,又亲自起身,朝他裣衽道谢。
“那天晚上,实在抱歉。”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当面致歉了。
阮修墨面色微僵,倒也不好再冷着脸拿乔,正想说话,就听外头婢女来报,“夫人,姑爷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