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蜃楼惨绿的幽光如同溃烂的疮疤,烙印在云梦大泽的边缘,日夜不散。栖霞渡早已成了死域,只有那些提着名字灯笼的亡魂在扭曲的街巷间无声游荡。空气里弥漫着阴冷粘稠的绝望,凡人远远逃离,修士也绕道而行,那“无岸”灯笼的邪异气息,连金丹真人的神识触之都会冻结。
齐不语盘膝坐在远离蜃楼百里外一处荒山的背风处。身上幽冥的阴寒死气尚未散尽,混杂着黄泉逆流的腥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脏腑撕裂的隐痛。更触目惊心的是他裸露的右臂——从指尖蔓延到肩胛,皮肤下覆盖着一层致密、幽暗的青铜锈纹,如同某种活物的鳞甲,冰冷坚硬,不断汲取着他的生机与灵力,散发出微弱却令人心悸的天道诅咒气息。这是强改生死簿、触动轮回法则的代价。他琥珀色的右眼紧闭着,眼角残留着一道干涸的金色血痕,眼睑下的光阴蝉虚影黯淡沉寂,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冬眠。幽冥之行,几乎榨干了这盗天异宝的灵性。
苏半夏跪坐在他身侧,素白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捣碎的“九阳断续草”药泥敷在他臂膀的青铜锈纹上。药泥甫一接触那冰冷的锈迹,便发出“嗤嗤”的灼烧声,腾起带着硫磺味的青烟。锈纹贪婪地吞噬着药力,颜色似乎更深沉了些,那汲取生机的冰冷感却丝毫未减。
“别浪费了。”齐不语声音沙哑,带着金石摩擦的粗粝感,“这锈…啃的是命,寻常灵药喂不饱它。”
苏半夏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更用力地将药泥按压上去,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疲惫。半晌,她才低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冷月姐姐的‘无岸’命格暂时稳住了寒毒反噬,但…她的身体像个无底洞,生机流逝的速度远超寻常,普通丹药根本补不上。”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缕散落的发丝,那发丝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褪色般的灰败感。“还有…我的药灵…在幽冥被孟婆泪和轮回法则冲击后,裂痕更大了。”她摊开掌心,一团原本应该温润如玉、生机勃勃的翠绿色光晕悬浮着,此刻却光芒黯淡,光晕内部布满蛛网般细密的黑色裂纹,每一次轻微的波动都逸散出微弱却精纯的生命本源气息。“炼丹…控火…都开始不稳。这样下去,炼不出能维系她生命的丹药。”
齐不语紧闭的右眼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光阴蝉在噩梦中挣扎。他缓缓睁开左眼,那只属于凡人的、黑色的瞳孔,看向苏半夏掌心那团布满裂痕、生机不断逸散的翠绿光晕——那是她天生药灵根的本源,是医道圣体的核心。裂纹每多一道,她距离道基崩毁就近一步。
他沉默着,目光掠过苏半夏灰败的发丝,掠过她眉宇间强撑的疲惫,最终投向远方。荒山之外,夜空如墨,唯有倒悬昆仑那禁忌巨峰的轮廓,在星光的映衬下,如同刺向天穹的狰狞獠牙。而在那巨峰之巅,在凡人不可见、修士亦需仰望的九天之上,一轮巨大的、清冷的、散发着亘古寂寥气息的月轮,正静静悬浮。那是广寒天宫的本体投影,是月魄精华汇聚之地,传说中蕴含着滋养万灵、修复本源的太阴至力。
“月魄。”齐不语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寒潭,“广寒宫的月魄精华…至阴至纯,能滋养万物本源,修复神魂道伤。”
苏半夏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广寒宫?!那是天界禁地!有太阴星君坐镇,巡天仙娥无数,更有上古月桂大阵守护!擅闯者形神俱灭!不行!绝对不行!”她下意识地抓住齐不语未受诅咒侵蚀的左手手臂,指尖冰凉,“你刚从幽冥捡回半条命,这身诅咒还没……”
“没有别的路。”齐不语打断她,左眼的目光沉静得可怕,如同深渊,“冷月等不起。你的药灵…也等不起。”他缓缓抬起那只被青铜锈纹覆盖的右臂,五指张开,对着九天之上那轮清冷的巨月虚握了一下。冰冷的锈纹在月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这身‘枷锁’,或许…也能当钥匙用。”
苏半夏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他那双眼睛时哽住了。那左眼中的决绝,比幽冥的罡风更凛冽,比倒悬昆仑的山岩更沉重。她颓然松手,掌心那团布满裂痕的翠绿药灵无力地闪烁了一下。
齐不语不再言语。他闭上左眼,仅存的心神全部沉入右眼那方沉寂的琥珀色空间。意识如同潜入一片干涸龟裂的大地,呼唤着那个沉睡的印记。一次,两次,百次…回应他的只有死寂。右臂上的青铜锈纹传来更强烈的冰冷吞噬感,仿佛要将他残存的神魂也一并吸走。剧痛如同亿万钢针攒刺着他的识海。
“醒来!”他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意念化作无形的尖锥,狠狠刺向那片龟裂大地的核心!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蝉鸣,终于在那片死寂的琥珀色空间深处响起!虽然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甘湮灭的挣扎!
够了!
齐不语猛地睁开双眼!右眼那黯淡的琥珀色瞳孔深处,一点微弱的、几乎随时会熄灭的金色光芒艰难地亮起!光阴蝉的虚影模糊地浮现,翅膀的扇动滞涩无比,每一次振动都牵动他全身的神经剧痛,右臂的青铜锈纹更是发出贪婪的幽光,疯狂汲取着这强行催发出来的微弱时之力。
“偷尔——一线月影!”
他对着九天之上的广寒月轮,伸出那只烙印着天道诅咒的右手!五指弯曲如钩,青铜锈纹骤然亮起,不再是幽暗,反而透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深青光芒!一股源自“盗天机”本源的、无视规则界限的诡异力量,混合着右眼催发出的最后一丝光阴之力,如同无形的、跨越空间的利爪,狠狠抓向那轮悬挂于九天之上的巨大月轮!
这一次,窃取的不是实物,不是光阴,而是那轮皓月投射在三界之中的——**影子**!是月光存在的根基!
九天之上,广寒天宫。
玉砌的宫阙流转着清冷的银辉,巨大的月桂树散发着宁静安详的气息。巡游的仙娥衣袂飘飘,足不点地,在如水的月华中穿行。一切静谧而永恒。
突然!
整个广寒天宫,连同那轮巨大的月轮本体,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撼动!月华如水波般荡漾、扭曲!巨大的月桂树簌簌抖动,晶莹的叶片发出惊恐的嗡鸣!所有仙娥瞬间僵立原地,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下方,人间界。
齐不语那只深青色的诅咒之手,仿佛抓住了某种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他手臂上的肌肉贲张,青铜锈纹光芒大盛,发出刺耳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尖啸!他猛地向回一扯!
无声无息。
九天之上的广寒月轮本体,依旧高悬。但在三界所有生灵的眼中,在江河湖海的倒影里,在崇山峻岭的轮廓上,在每一个仰头望天的人瞳孔深处——那轮皎洁的明月,它清冷的光辉,它投射下的影子,消失了那么一刹那!
就像一幅完美的画卷,被人突兀地、粗暴地撕下了一角!
齐不语收回的手掌中,多了一团东西。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被强行剥离、凝聚的“概念”。清冷、纯粹、蕴含着浩瀚无边的太阴本源气息,却又带着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质感。它在他掌心无声地流淌、旋转,散发出柔和而强大的清辉,将他手掌上的青铜锈纹都映照得清晰可见——那正是被强行窃取而来的**月影精华**!
“成了!”苏半夏失声惊呼,眼中爆发出狂喜。
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息。
轰隆隆——!!!
仿佛天穹崩塌!整个天地间响起了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恐怖轰鸣!那不是雷声,而是亿万吨海水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搅动、拉扯、挤压发出的绝望咆哮!
三界潮汐,这维系着江河湖海、天地水元平衡的亘古法则,在月影被强行窃取的瞬间——失控了!
人间界,东海之滨。
平静的海面在刹那间变成了狂暴的巨兽!海水不是上涨,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海底深处狠狠掀起!万丈高的水墙,比最雄伟的山脉还要庞大,遮天蔽日,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漫长的海岸线狠狠砸落!
临海而建的七座凡人巨城,那些屹立了千百年、铭刻着无数繁华印记的城墙、楼阁、街道、民居…在排山倒海的巨浪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一个浪峰砸下,城墙如同纸糊般崩碎瓦解,巨大的条石被轻易卷走、碾磨成齑粉!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更高的浪峰连绵不绝地扑来,带着震碎耳膜的轰鸣,将整座城池彻底吞没!哭喊、尖叫、祈祷…所有属于生命的声音,瞬间被海水的咆哮彻底碾碎、淹没。
这仅仅是开始。
海水并未退去,反而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持续上涨、蔓延。浑浊的海水之中,无数庞大、狰狞、散发着浓烈腥气的阴影开始浮现。它们有着覆盖着厚重鳞甲或坚硬贝壳的身躯,长满利齿的巨口,扭曲挥舞的触手或闪烁着幽光的螯钳。被狂暴潮汐和月影消失刺激得彻底疯狂的**深海巨妖**,随着高涨的海水,登陆了!
一头形似巨龟、背甲上长满锋利珊瑚骨刺的妖物,轻易撞塌了半座山峰,张开布满螺旋利齿的巨口,喷吐出足以腐蚀金铁的粘稠酸液,所过之处,山石草木连同来不及逃走的生灵,尽数化为脓水!一条长着九颗蛇头、身躯如同移动山岭的海妖,九颗头颅疯狂喷吐着毒雾、寒冰和闪电,在淹没的城池废墟中肆虐,将残存的建筑和生灵绞成碎片!更有无数体型稍小却数量恐怖的鱼怪、蟹妖、水鬼,如同黑色的潮水,顺着淹没的陆地疯狂蔓延、啃噬着一切……
天地失色,哀鸿遍野。万里沃野,化为泽国;繁华城池,沦为妖巢。失控的潮汐之力仍在天地间震荡,引发着更深处的地脉震动和灵气风暴。
荒山之巅。
齐不语掌心,那团清冷纯粹的月影精华静静悬浮,散发出温润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他沾染血污和锈迹的脸庞,也映亮了苏半夏惊恐绝望的泪眼。那光芒是如此圣洁,如此美丽,蕴含着修复一切的希望力量。
然而,在这团希望之光的映照下,远方传来的,是亿万吨海水毁灭城池的恐怖轰鸣,是海妖登陆肆虐的狰狞咆哮,是无尽生灵临死前汇聚成的、足以撕裂苍穹的绝望悲鸣。
他低头,看着掌中这团窃来的月影精华,看着它清冷的光辉,仿佛看着一个巨大而残酷的玩笑。那光,纯净得不染尘埃,却映照出人间炼狱。
清冷的月华落在他沾着血锈的掌心,仿佛凝固的泪。苏半夏的指尖触碰到那团温润的光晕,破碎的药灵本能地发出一丝微弱的渴望,裂纹边缘逸散的生命气息似乎被这至纯的太阴之力稍稍抚平了一丝。但这丝抚慰,在远方传来的、连绵不绝的城池崩塌声与海妖的嘶吼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光芒烫伤,眼中蓄积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冰冷的山岩上,瞬间凝成小小的冰珠。她的嘴唇哆嗦着,看着齐不语掌中那团象征着生机与修复的月影精华,又望向那被万丈浊浪与狰狞妖影吞噬的东海方向,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这光…这光…”
齐不语缓缓合拢五指,将那团清冷的光紧紧攥住。青铜锈纹在月华下闪烁着幽暗的、贪婪的光泽。他抬起头,左眼望向九天之上,那轮看似依旧皎洁、实则已被他撕下“影子”的月亮,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沙哑的声音穿透了天地间的毁灭轰鸣,清晰地落在苏半夏耳中:
“看见了吗?这光…这所谓滋养万物的太阴至力…”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剖开眼前这用无数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残酷的真相,“不过是天道撒下的…最精致、最冰冷的谎言。”
月光温柔地洒满人间,却照不见那万丈浊浪下堆积如山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