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对父亲的记忆永远是最初的那堵白墙前,苍白的脸和无神的眼。那是在西城的精神研究与康复中心。
艾伦和格壮壮坐了很久的车,又走了很长的山路。为的是见他一面。可是他已经病得认不出自己的家人。
回城的路上,格壮壮的掌心冰凉,瘦弱的肩膀,薄薄的背影。在寒风中努力地向前探着身体,与风雪对抗。
那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艾伦知道自己和格壮壮的天伦之乐,已渐行渐远了。他们终将在各自的世界里,忙着各自的生活,期许着各自安好。
他蹲下来,背起格壮壮。
“我自己能行……”
格壮壮心疼他,挣扎着。
“你越支扒我越累……”
格壮壮不动了,把头轻轻靠在儿子的肩膀上,尽量保持一致,来减轻负担。
艾伦被迫地张着嘴,大口地喘着粗气。冷风裹挟着雪花,夹杂着灰尘钻进肺里,把肺泡挤的生疼。
在艾伦出事的那年,真是祸不单行。格壮壮接到劳务公司的通知,他的丈夫被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
没人知道在船上漂着的那几年,他们经历了什么。这仿佛是一桩悬案,那一批船员突然的就都得了这样的病。也都被送进了西城精神康复中心。
想起这些,格壮壮就抹眼泪。她找了劳务公司几次,最终也没讨到什么说法。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说病就谁也不认识了……”
格壮壮的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认命吧!我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的福……”
她有的时候会抱怨,用他对她的那些冷漠,忘记他。
艾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从生病开始,就没认得过他。而在那之前,他们的交流几乎没有记忆。
他出生的时候,他在船上。
他上学的时候,他在船上。
他出事的时候,他在船上。
后来,他就生病了。说是父子,生命中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却是最陌生的人。
那以后没多久,真的是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
格壮壮没有来为他送行。为他送行的只有艾伦,只有他一个是他最后的亲人。
即使他一直忽略这个儿子的存在。
在火葬场的院子里,艾伦哭得很伤心。说不清楚是委屈还是不甘,亦或者是怨怼。真的抑制不住的悲嚎。
他从没想过父亲会离开。一如他从来没在父亲的生命中有过波澜。这场父与子的交集和缘分,更像是一场过往。大家匆匆而过,不过是彼此的擦肩。
艾伦心里突然的茫然失措了。像是燃在夜空中的烟火,看起来热烈,看起来绚烂,看起来璀璨。却不过是一闪即逝,只留落寞的灰烬。那天空,却隔岸观火,毫发无伤。
就是送走父亲的那个傍晚,赵英俊拍着他的肩膀问他,
“哥们你学过表演吗?哭得真不错,就加入我们的团队吧,成为光荣的情感宣泄者。”
后来他才知道,所谓的团队只有他们两个人。
“如果你有朋友,介绍他们一起,还有提成,放心吧,咱这可是稳赚不赔的朝阳产业……”
那时候,艾伦身边的人只剩下夏木。
“给你介绍个工作啊?”
冲着那笔提成,艾伦找到了夏木。
“我怀孕了……”
夏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神色很淡然。艾伦不知道她在心里盘桓了多久,又经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才能如此的平静。
“你说啥?”
他反问,不是没听清,是不敢相信。
“你不用问是谁,我也不是很认识他,只见过两次……”
“你怎么敢?”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到现在还是很迷糊……”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申请退学了,我在书桌的抽屉里留了一封信给我爸,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看见,所以我现在无家可归,你得收留我……”
“造孽啊!我去陪你……”
“不,我想生下来……”
“你疯了?”
“我没疯,我想好好爱他,我想看看做父母的能不能全心全意的爱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他们自己!”
夏木越说越激动,艾伦竟无言以对了。
每个人的成长都遍体鳞伤,谁没有抽丝剥茧地痛过呢?
在那一刻,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是他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夏木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加入了他们的团队。她要活着,要养活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
说到底,这样的结果,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如果夏木的父母不是那么地忽视她,或许,会是不同的吧。
如果一直为人性的邪恶追溯根源,那就说明还是相信人性的本身是善的。但是人性最终还是客观的,只有存在,没有彻底的善与恶。那么人性有没有虚无呢?它本身就是个概念,是个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的存在。
经历了这么多,艾伦忽然想通了。
人的空虚不是无缘无故的,只有心底最信赖和依恋的东西被掏空后,才会有真正的空虚。
比如那些过往,点点滴滴地抽离他的心底,那种深深的失望和挫败感,又飘飘忽忽地迷漫上来。
快刀野的葬礼闹剧,整整进行了三天三夜。而那两万元的情感宣泄费,就买了他们三天的场子。
可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菲儿为什么救快刀野,而肇事者恰恰是二蛋。艾伦想不通透这里面的复杂逻辑,他太想知道真相了。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夏木接过入殓师老罗捧给她的一颗舍利,淡淡地说。
老罗施展了自己积累和研究多年的精湛技艺,把菲儿炼成一颗舍利骨,而不是尘灰,就是想给夏木留个念想。
三天后,在西城最贵的公墓。他们为快刀野做了最后的告别。也许在他们的心里,它也是无可替代的亲人。
赵英俊还算好,艾伦和夏木身体和精神,承受了太多的变故,都累趴下了。
体力严重透支和过度的悲伤之后,艾伦一觉不醒。发着高烧,陷入严重地昏迷状态。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五颜六色的小星星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密密麻麻地,越聚越多,层层叠叠地铺展,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