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河从岳麓山左侧的之字港来,曲折数十里,流到此处,成为一个可以通舟的渡口,因在溁湾镇,便唤作溁湾渡。
前头的这座石桥,斛伯还真不知道,这座石桥是嘉靖元年,吉藩应岳麓书院所请,出资营建,到如今才三年有余,是座新桥。
到满清之后,溁湾水早已淤塞成陆,这座溁湾桥也不复存在。
到了石桥,就是好大一个渡口。
湘水在此处最为宽阔,水横不下三四里,真是浩浩荡荡,烟波浩渺,中间一个大洲,是水陆洲,洲上广植柑橘,故而也叫橘洲。
走到渡口,此时正是渔船回港的时候,白帆如鸟,桅杆如林。
斛伯游目看了看,让李步蟾在一旁等候,自己上前询问渡船,得到指引之后,回来与李步蟾一道登船。
青钱骢有些怕水,不愿意上船,李步蟾安抚了好一阵,才拉着它登上了渡船。
渡船没有座位,只在舱中钉了几根长条木板,勉强可坐,李步蟾让斛伯进了船舱坐下,自己却没有进舱,牵着马儿站在甲板上,看着斜阳逝水,不由得心怀大畅。
一个书生匆匆赶了过来,跟船家问询了几句,便上了船。
李步蟾见了,咧嘴一乐,这厮原来不是从黄材坐船而下,也是走陆路而来?
“咦,江兄,又见面了,缘分缘分!”
江盈科一愣,心里道了声晦气,强自笑着拱拱手道,“原来是步蟾老弟,缘分缘分!”
他不想多说,紧了紧背上的书箱,自顾自地进了船舱坐下。
李步蟾摇摇头,给青钱骢轻轻地梳着鬃毛,一人一马静静地看着湘水,晚霞之下,半江瑟瑟半江红。
等了一阵,江盈科有些焦躁,大声叫道,“船家,怎生还不开船?”
船家从外面一探头,笑着答道,“这位相公,闭城还早,稍安勿躁!”
“子曰:“逝者如斯夫”,我还赶着温书,不要磨蹭了!”
江盈科瞥了瞥舱外的李步蟾,心里腻歪。
船夫摆摆手道,“孟子云:“天下乌乎定?定于一”,相公一人急没用,劳烦再等一刻钟吧!”
如今正是赶考季,船上有不少读书人,听到两人对话,不由得相顾莞尔。
船夫这话出自《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是孟子对梁襄王说的,前面的一句,便是有名的“望之不似人君”。
到底是长沙府城,一个船夫都能如此善谑,熟读经书。
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年李东阳之父憩庵先生,因为家贫,他也曾当过摆渡的船夫。
江盈科被船夫绵里藏针地怼了回去,眼里一阵怒气,却又不好发作,只得郁郁地坐在一隅,等着发船。
一刻钟之后,渡船一颤,离开渡口,斜斜地向对岸而去。
莫看湘水这一水之隔,横渡却是极慢,渡船侧面迎着水流,全靠人力,需要桨橹齐发,此时春水泛滥,三四里的河面,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朱张渡。
时隔三年,故地重游,朱张渡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那般沉默地匍匐江边,看着人来,看着人走。
李步蟾拉着青钱骢,站到一边,让别人先走,待人都下了,斛伯背着李步蟾的书箱先下,李步蟾牵着马儿跟上。
“咴儿!”
在船上闷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青钱仰头叫了一声,抖了抖鬃毛,小心地踩上了船板。
青钱的两只前蹄刚刚踏上码头,前面的李步蟾却突然脚下一滑,身子跟穿着溜冰鞋一般,径直向河里滑了下去。
“我去!”
李步蟾一个激灵,口里大叫一声,猛然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嘉靖元年那次,与石安之坐船而下,入湘水之后遭遇恶风,差点翻船,上岸之后,石安之腿脚发麻,差点落水,今次轮到他了?
“少爷!”
斛伯闻声扭头,嘴里大喊,想转身去救,身子却反应不过来,跟慢动作似的,等他转身过来,李步蟾自己滑落了河堤。
滑落之间,李步蟾看见青钱澄澈如孩童一般的眼眸,赶紧一甩手,将手里的缰绳甩开,自己落水也就罢了,不能把青钱给坑到河里去。
下滑之间,李步蟾突然觉得颈口一紧,竟然是青钱骢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反应,近似于本能地垂下脖子,张口一咬,竟然咬住了李步蟾后颈的衣领。
李步蟾身子陡然一顿,他全身悬空,双脚已经被河水淹没,身子被北去的水流带歪,河堤的条石光溜溜的,完全没有借力之处。
青钱骢这会儿只有前蹄在岸上,两只后蹄前后站在船板上,靠得很拢,脑袋使劲往后拧着,根本无法发力。
更糟糕的是,青钱曾经马失前蹄,它伤的那只脚,便是前蹄,它的两只前蹄竭力刨着地面,左蹄却总是轻滑,显然已经吃不住劲,但它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脖子越发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李步蟾的脖颈后面都能感受到它喘出的粗气。
李步蟾这几年被蒋桂枝照顾得很好,身高将近一米六,体重有了九十多斤,青钱骢虽然神骏,但它即便是在正常的姿势之下,都未必能叼得起来,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别扭的造型?
就这么一小会儿,青钱已经叼不住了,马屁股一摇一晃开始筛糠,嘴里的涎水更是如瀑布一般往李步蟾的颈后衣襟里流淌,李步蟾焦急地大叫,“青钱,松嘴!”
青钱骢却是越咬越紧,它的眼里似乎有一丝倔犟,这个关口,它怎么可能松呢?
“这位公子,抓住了!”
一根竹篙伸了过来,终究还是船夫反应过来了,长长的竹篙,在泊岸之后,就插在甲板上,他顺手就抽了出来,向前头的李步蟾伸了过去。
李步蟾赶紧抱住竹篙,再仰头叫道,“青钱,可以松嘴了!”
这次马儿听话,松嘴之后,两步跑上岸,再扭转身子,死死盯着竹篙上的李步蟾。
斛伯也过来了,嘶声问道,“少爷,没事儿吧?”
船夫双手青筋鼓起,一点一点地收回竹篙,终于,李步蟾的手攀上了船舷,船夫上前一拉,李步蟾像一团烂泥一般,摊在了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