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海棠香漫进缀锦阁,贾母坐在主位,银红绉纱裙角压着半卷绣着百子图的锦被,正笑着指给薛姨妈看廊下新插的垂丝海棠:\"到底是三月天,这花骨朵儿开得比往年都娇。\"
贾悦立在黛玉身后,淡青罗裙上绣的玉兰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月白中衣的滚边。
她垂着眼看自己交叠在腹前的手指,指节因攥得太紧泛出青白——方才路过穿堂时,她分明看见贾蓉的小厮张三往廊下那丛荼蘼里塞了个布包,袖口还沾着墨渍。
\"五丫头这衣裳颜色衬得皮肤水葱似的。\"邢夫人突然开口,众人的目光便都转了过来。
贾悦抬眼时正撞进沈墨的视线,他立在廊下,月白直裰被阳光镀了层金边,手里还攥着方才替她捡的海棠瓣。
她心跳漏了半拍,忙福身谢过,耳尖却慢慢烧起来。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姑娘,\"个穿葱绿短打的小丫鬟从人堆里挤出来,手里捏着半张皱巴巴的信笺,\"方才在假山洞里拾的,好像是给五姑娘的。\"
王熙凤正嗑着瓜子,闻言便伸了手:\"拿来我瞧瞧。\"她指甲上的凤仙花汁蹭在信笺边缘,扫了两眼突然笑出声,\"哟,这写的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五丫头年纪小,可别被外头的浪荡子骗了。\"
满厅的笑声戛然而止。
贾悦只觉耳中嗡鸣,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她望着王熙凤涂着丹蔻的手指捏着那信笺晃了晃,纸上的字迹确实与她的小楷有几分相似——可她昨日才替史湘云抄完《漱玉词》,墨汁用的是南边新贡的松烟墨,怎么会有这种泛着青灰的旧墨?
\"老祖宗。\"她往前迈了两步,裙裾扫过青砖发出窸窣声响,\"这信不是我写的。\"
贾母的笑容凝在脸上,扶着琥珀的手坐直了身子:\"悦丫头向来稳重,许是有人使坏。\"
\"使坏?\"王熙凤将信笺甩在案上,信角的墨迹蹭到了贾母的茶盏,\"我可瞧着这字和五丫头前日写的寿屏像得很。\"她抬眼时眼尾上挑,金步摇在鬓边晃得人眼花,\"难不成是我老眼昏花了?\"
贾悦突然想起昨日尤二姐塞给她的那包东西——在贾琏院里当差的小丫头说,贾蓉这两日总往西街的纸马店跑,买的是最次的竹纸。
她膝盖一弯跪在青砖上,凉意透过锦缎直往骨头里钻:\"祖母若不信,不妨看这纸。\"她指尖抚过信笺边缘,\"贾府用的都是苏州玉版纸,边缘有暗纹,可这纸粗得硌手,是西街纸马店卖的最便宜的竹纸。\"
\"还有这墨。\"她声音发颤,却咬着牙继续,\"我房里用的是松烟墨,写出来的字发乌;这信上的墨泛青灰,是放了三年以上的陈墨。\"她抬眼时看见沈墨正往这边走,袖中露出半卷洒金诗稿,\"沈公子前日替我誊的诗稿还带着,不妨拿来比对。\"
沈墨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走到案前。
他展开诗稿时,袖中飘出淡淡的沉水香:\"这是昨日五姑娘写的《咏海棠》,请老祖宗过目。\"
贾母接过诗稿和信笺,老花镜滑到鼻尖上。
她用指节敲了敲信笺:\"果然不一样。\"又抬眼看向王熙凤,\"凤丫头,你素日最会管这些事,怎么让这种腌臜东西混进来了?\"
王熙凤的脸霎时白得像窗纸上的月光,金镯子撞在案上发出脆响:\"老祖宗明鉴,我也是刚瞧见......\"
\"蓉哥儿呢?\"贾母突然提高了声音,\"方才还见他在廊下,怎么这会子不见了?\"
贾蓉正缩在垂花门后,手指掐进掌心的肉里。
方才他亲眼看见那丫鬟把信递了过去,原想着等王熙凤闹起来,就能坐实贾悦私通外男的名声——谁成想这丫头竟把纸和墨的破绽都拆穿了?
他望着缀锦阁里晃动的人影,指甲缝里渗出血珠,沾在绣着金麒麟的袖扣上。
\"五丫头起来吧。\"贾母的声音里带着些歉意,\"让你受委屈了。\"
贾悦扶着紫鹃的手站起来,膝盖麻得像针扎。
她望向沈墨时,他正低头整理诗稿,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廊外的海棠被风刮落几片,正落在他脚边,像谁撒了把碎玉。
夜漏三更时,贾悦裹着月白斗篷站在沁芳闸边。
春风掠过水面,带起几丝凉意,她摸了摸颈间的平安锁——那是沈墨前日送的,说要替她挡灾。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惊起一两声夜鸟的啼叫。
她望着水里的月亮,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