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还没敲响,李阿大就听见老父亲在院墙根咳嗽。
他摸黑披衣起身,发现六十四岁的李三爷正用豁口的镰刀削牛车辕木,霜花沾在老人花白的鬓角上,像撒了一把盐粒。
\"爹,您这是...\"李阿大伸手要接工具,却被老人挡开。
李三爷从怀里掏出块木牌,借着灶房漏出的微光,可见\"丙等运炭\"四个朱砂字。
\"官家给的差事,一日百文。\"老人缺了无名指的手摩挲着木牌,那是十年前替柳家庄修粮仓时被压断的。
灶房里突然传来陶罐碎裂声。王氏正手忙脚乱收拾撒了的粟米粥——三个孩子不知何时都醒了,六岁的幺妹踮脚去够吊在房梁上的干菜筐。
\"娘去官灶上工,你们...\"女人突然哽住,大郎已经熟练地架起小凳开始生火,二丫头正用芦苇编的扫把拢地上的粮食。
辰时初刻,李阿大在工坊前撞见穿新袄的同村赵四。
\"老李!你媳妇分到揉面组了!\"对方嗓门大得让周围工匠都回头。
原来昨日王氏在工地送饭时,被巡场的苏监正看见她单手能揉二十斤面团的绝活。
李阿大耳根发烫,想起去年除夕全家分食一碗麸皮粥时,妻子就是这般用巧手把有限的粮食分出三份给孩子。
午时的日头化开冻土,李阿大蹲在新建的水车基座旁啃杂面饼。
远处突然传来牛铃响,只见自家那头老黄牛拉着满车煤块过来,车辕上插着面三角旗。
李三爷在众人惊叹声中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惠民药局的方子,瘫娘的黄柏膏。\"
老人说着突然压低声音:\"路上看见柳家的管事,眼珠子都要瞪出血了。\"
申时收工,李阿大在工棚发现三枚特殊的铜钱——边缘锉着\"将作\"小字。
管事的说这是\"匠贴\",能换工坊特供的厚棉布。
他攥着铜钱往家走,远远看见自家茅屋竟冒着炊烟。
推门见王氏系着官发的蓝布围裙,正把一盆白面馒头端上桌。
\"官灶剩的...\"妻子耳语时,三个孩子已经围着大郎从工地捡来的碎木料——那孩子正用柴刀雕小水车模型。
亥时,李阿大摸出藏在墙缝里的钱袋。从上月下旬算上今日的工钱,竟有一贯又五百七十文了。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瘫娘的药包上,他突然想起苏监正说的\"水转大纺车\"——那些被洪水卷走的棉花,或许真能变成织机上的纱线?
窗外飘起新雪,老黄牛在棚里反刍的声音混着孩子们的鼾声,像首陌生的安眠曲。
寅时的梆子声混着雪粒敲打窗纸时,李阿大正给老黄牛喂最后一把干草。
畜生的鼻息在寒夜里喷出白雾,他突然发现牛棚角落里堆着三捆奇特的秸秆——每根都被人为剖开又用树胶粘合,断面处还残留着黑色粉末。
这分明是昨日大郎从工坊后巷捡回的\"引火棍\",孩子当时兴奋地说能烧整夜。
\"他爹,把这个带上。\"王氏从灶房追出来,往他怀里塞了个粗布包。
打开竟是两个白面馒头,表面还泛着可疑的淡黄色。
妻子垂下眼帘:\"掺了工坊发的硫磺粉...管事说能防冻疮。\"李阿大想起瘫娘溃烂的膝盖,突然觉得掌心发烫。
辰时的工地格外安静。李阿大被派去修缮西侧库房,锤子敲到第三下时,整面墙皮突然脱落。
墙后露出个丈余见方的地窖,二十架纺车在幽暗中泛着桐油光。
最奇的是这些纺车都连着水轮装置,八个锭子同时转动的样子,活像庙会上看到的八臂罗汉。
他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锭子上的棉纱——比妻子手纺的细密十倍,却带着股陌生的药草味。
午时的日头照进地窖,李阿大才发现每架纺车底座都刻着\"天圣三年制\"。
这年号分明是三十年后的事!身后突然传来咳嗽声,穿葛布袍的苏监正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上,手里捧着本《齐民要术》,书页间夹着的正是他家去年绝收的棉桃标本。
\"李师傅可知为何棉纱要浸莳萝汁?\"老学究的突然发问让他浑身紧绷。
正当支吾时,远处传来大郎的呼喊——孩子竟带着幺妹来送饭。
苏监正却笑着招手让两个孩子近前,从袖中取出个木雕小纺车:\"数数有几个锭子?\"幺妹脆生生答\"八个\",老人眼里的精光让李阿大想起洪水前夜的天象。
工坊赶工整整七日,申时归家,李阿大发现瘫娘床边堆着新棉被。
王氏低声说是官差送来的\"试验品\",被角还缝着\"将作监丙字七号\"的墨签。
五更的梆子声还未散尽,李阿大就摸出了藏在炕洞里的布券。
昨日归家前副司长亲手送到他们每个工匠手里,三寸见方的桑皮纸上,\"细棉五匹\"四个朱砂字在油灯下泛着血色的光。
他反复核对着券面\"将作监乙字七号\"的骑缝章,指腹摩挲过纸缘的槐胶痕迹——这是真的能换五匹细布!
瘫娘突然在里屋咳嗽,他慌忙把布券塞回怀中,那动作倒像十年前躲柳家庄的催租人。
辰时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惠民布庄前的青砖地上,二十来个工匠已排成长龙。
李阿大瞥见队伍里几个熟面孔——都是参与水车建造的匠人,他们冻红的耳垂上还留着长期戴木工耳罩的压痕。
布庄檐下突然传来算盘珠的脆响,穿靛蓝棉袍的马三郎正倚着柜台,那掌柜的左手五指翻飞拨着算珠,右手却始终缩在袖笼里。
李阿大突然想起工坊里的传闻:这位前军器监老吏,能用算珠打落三丈外的麻雀。
巳时二刻,永丰布庄的管事带着六个帮闲挤到队伍前头。
那胖管事紫缎袍子上的缠枝纹,活像柳家庄账房画的押。\"哎哟!\"紫袍人突然在雪地里滑倒,肉山似的身子直扑李阿大而来。
电光火石间,三粒乌木算珠破空而至,两颗击中胖管事膝盖,第三颗正打在他探向布券的肥手上。
李阿大这才看清,那人指甲缝里藏着片锋利的贝壳。
午时的骚动引来了巡街衙役。当差役从紫袍人怀里搜出柳氏匕首时,李阿大注意到刀柄上新鲜的锉痕——原本该刻族徽的地方被匆匆磨平了。
马掌柜突然高声诵读布告:\"凡持将作监匠贴者,每匹布再减五文!\"
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也惊得对面茶楼里几个锦袍人打翻了建盏。
李阿大认得其中那个蓄山羊胡的——正是去年带人踩毁他家棉田的柳家二管家。
戌时的油灯下,李阿大发现布匹暗纹里织着\"将作\"二字。
王氏突然抽出一匹布要裁新衣,被他慌忙拦住——这分明是能换半年口粮的硬通货!女人却指着孩子露出脚趾的草鞋,眼泪砸在布匹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屋外风雪呜咽,恍惚间他好像又听见了工坊里水车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