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星实验室的灯光亮了一整夜。
方稷盯着显微镜,眼睛酸涩得发疼。云南带回来的野生麦种已经培育到了第四代,抗病性确实强,但出苗率却忽高忽低,始终不稳定。
“方工,数据出来了。”郑国栋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叠记录纸,“第七号样本在酸性土壤里的成活率比其他高两成!”
方稷立刻接过数据,快速扫视:“ph值适应范围……5.5到7.5?这比普通冬星宽了不少!”
“对!”郑国栋兴奋地拍桌,“而且锈病抗性完全保留!这批样本要是能推广,酸土地带的问题就能解决!”
方稷点点头,但眉头仍未舒展:“但推广名单里,青山公社的出苗率还是垫底。”
郑国栋叹了口气:“技术员反馈说,老乡们按手册操作了,但苗就是出不好。”
方稷合上记录本:“我得回去一趟。”
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扬起一片黄尘。方稷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插队时的日子。
车刚停在大队部门口,一个瘦高的身影就冲了过来——是狗剩,李老栓的孙子,如今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
“方大哥!真是你!”狗剩咧嘴笑着,露出一排白牙,“爷说你要回来,我还不信哩!”
方稷揉了揉他的脑袋:“长高了,长得可真快啊,都快认不出来了。”
“那可不!”狗剩挺起胸膛,“我现在是队里的记工员了!”
正说着,大队部门口走出几个人。领头的正是王铁柱,比几年前更显沧桑,但眼神依旧锐利。
“方技术员!”王铁柱大步上前,一把握住方稷的手,“可算把你盼来了!”
方稷笑着点头:“王队长,好久不见。”
王铁柱身后,李老栓拄着拐杖慢慢走来。老人头发更白了,但精神头还不错,见到方稷就咧嘴笑了:“小方啊,你这回可得帮咱把麦子救活!”
方稷赶紧扶住他:“李叔,您放心,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第二天一早,方稷跟着王铁柱和李老栓去了试验田。
田里的麦苗稀稀拉拉,远不如其他公社的长势好。方稷蹲下身,挖起一捧土,在手里搓了搓,又闻了闻。
“石灰没少撒吧?”他问。
李老栓叹气:“按你说的,每亩地撒了二百斤,可这苗就是出不全。”
方稷皱眉,又走到另一块田里查看。这块田的苗情稍好一些,但依然不理想。
“这块是谁负责的?”他问。
“刘红英。”王铁柱答道,“就是当年跟你一块烧石灰的那个女知青,她没回城,现在管着技术推广。”
正说着,一个扎着短辫的姑娘从田埂上快步走来,手里拿着记录本。她比几年前黑了不少,但眼神依然明亮。
“方稷!”刘红英惊喜地喊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方稷迎上去:“红英,你这块田比别的好点,有啥不一样?”
刘红英翻开记录本:“我偷偷减了石灰量,每亩只撒了一百五十斤。”
“啥?”王铁柱瞪眼,“技术手册上明明写着二百斤!”
刘红英不慌不忙:“手册是针对普通酸性土,可咱这儿的土经过几年改良,已经没那么酸了。石灰撒太多,反倒把土烧板结了。”
方稷眼睛一亮:“有道理!你们测过现在的ph值吗?”
刘红英摇头:“队里没那个仪器。”
方稷立刻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片试纸:“我带了ph试纸,现在测测看。”
他取了些土样,加水搅拌后浸入试纸。片刻后,试纸呈现出淡绿色。
“6.2!”方稷抬头,“确实不用那么多石灰了!”
李老栓和王铁柱面面相觑。
“那……咱这几年白撒石灰了?”李老栓懊恼地拍腿。
方稷摇头:“没白费,正是前几年的改良,现在才能减量。不过——”他看向刘红英,“你是怎么想到的?”
刘红英笑了笑:“观察呗。我发现撒石灰多的地块,苗反而更黄。后来去县里开会,听农技站的老技术员提过一句,石灰过量会板结土壤。”
方稷赞赏地点头:“红英,你比很多科班出身的都强。”
刘红英脸一红,低头继续翻记录本:“还有个问题,咱这儿的播种深度跟别处不一样……”
傍晚,方稷坐在李老栓家的炕头上,喝着粗茶。狗剩在院里喂鸡,时不时探头进来听大人们说话。
“韩雪回城了?”方稷随口问道。
“去年走的。”李老栓磕了磕烟袋,“走前还念叨你呢,说你要是回来了,让我们带话给你,一定要去找她。”
方稷笑笑,没接话。
王铁柱叹了口气:“现在队里就剩刘红英和两个男知青了。年轻人留不住啊。”
“红英没想走?”方稷问。
李老栓摇头:“那丫头倔着呢。去年有名额回城,她让给别个了,说咱这儿更需要技术员。”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刘红英拎着个篮子走了进来:“李叔,我腌的咸菜,给您送点。”
看到方稷也在,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正好,方技术员也尝尝。”
方稷接过篮子,里面是几根腌黄瓜和一小坛酱菜。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几个油纸包:“我从北京带了点桃酥,大家分着吃。”
狗剩欢呼一声冲进来,抓起一块就啃。李老栓笑骂:“没规矩!”
刘红英小口咬着桃酥,忽然说:“方稷,明天能跟我去趟东山那块地吗?我怀疑那儿的土里缺东西。”
方稷点头:“行,正好我也要全面考察一下。”
第二天,方稷和刘红英爬上了东山。这片地的麦苗最差,几乎没什么收成希望。
方稷蹲下挖土,突然手指碰到个硬物。他扒开土层,发现了一些灰白色的颗粒。
“这是……”他捻起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立刻吐掉,“盐碱!”
刘红英惊讶:“咱这儿不是酸土吗?怎么会有盐碱?”
方稷站起身,环顾四周:“东山地势低,去年是不是淹过水?”
刘红英回忆了一下:“对!七月那场大雨,积水三天才退。”
方稷恍然大悟:“这就对了!积水把地下盐碱带上来了,和酸性中和后,反倒成了盐碱斑!”
“那怎么办?”刘红英焦急地问。
方稷沉思片刻:“两个办法:一是挖排水沟,防止积水;二是种耐盐碱的作物轮作,比如田菁,过两年再种麦子。”
刘红英认真记下,又问:“那今年这块地……”
“改种高粱吧。”方稷叹气,“麦子怕是救不回来了。”
当晚,大队部里挤满了人。方稷把发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一一说明,老乡们议论纷纷。
王铁柱敲了敲桌子:“都听明白了吧?不是冬星麦种不好,是咱没因地制宜!”
李老栓站起来:“小方啊,你这一趟可算把咱的心病治好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县里能同意咱改播种方法吗?那可是上级定的……”
方稷笑了:“李叔,您放心。我回去就修改技术手册,不同土壤用不同方法。科学种田,本来就要灵活应变。”
刘红英突然举手:“方稷,我能跟你去北京学习吗?我想把真正的技术学回来。”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看向方稷。
方稷看着刘红英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我跟所里申请。”
三天后,方稷准备返京。王铁柱和李老栓一直把他送到村口。
“小方啊,有空常回来看看。”李老栓拍拍他的肩。
方稷点头:“等冬星丰收了,我一定回来喝庆功酒!”
吉普车开动时,狗剩追着车跑了好远,边跑边喊:“方叔!下次给我带小人书!”
方稷笑着挥手,直到后视镜里的小身影变成一个小点。
他打开笔记本,开始整理青山公社的调研报告。翻到最后一页时,发现刘红英不知何时夹了张纸条在里面:
“东山西侧那片地,我怀疑还有别的问题。等你下次来,咱们一起挖深看看。——红英”
方稷合上笔记本,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麦浪起伏,仿佛在诉说着土地里尚未破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