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秋,苏州河笼罩在蒙蒙雨雾里。苏青瑶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拐进弄堂,旗袍下摆溅上几点泥星子。她抬手扶了扶玳瑁眼镜,油纸伞在风中歪斜,露出伞下一截雪白下颌。
\"叮——\"
黄铜门环撞击声惊飞檐角乌鸦。朱漆剥落的宅门前站着个佝偻老人,灰布长衫被雨水洇成深色。\"苏小姐?\"他浑浊的眼珠转动,\"老爷在花厅等您。\"
苏青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这栋传闻闹鬼的叶公馆已荒废二十年,可雕花窗棂上竟没有蛛网,青砖地缝里还残留着暗红痕迹。她跟着管家绕过影壁,忽然瞥见回廊尽头闪过一抹水红——是个穿旗袍的女子背影。
\"那是......\"
\"府里的老仆罢了。\"管家脚步未停。苏青瑶却看见那人影消失在转角时,分明没有脚步声。
花厅里燃着檀香。太师椅上坐着穿长衫的中年人,面色青白似久病之人。\"苏小姐见笑,舍妹蓁蓁三日前在这宅子里失踪。\"他递来张泛黄照片,\"这是她最后出现的地方。\"
照片里少女站在梳妆台前,镜面映出半张惨白的脸。苏青瑶指尖发凉,那梳妆台的雕花竟与方才回廊所见一模一样。窗外惊雷炸响,她猛然抬头,镜中分明映着个穿水红旗袍的女人!
\"当啷!\"
茶盏落地摔得粉碎。再定睛看去,镜中只有自己苍白的脸。
子时梆子敲过三声,苏青瑶握紧手电筒潜回叶公馆。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呻吟,二楼卧房门轴转动声像老妇呜咽。梳妆台蒙着白布,她掀开时扬起一片灰尘。
铜镜边缘刻着并蒂莲,镜面却异常洁净。苏青瑶用帕子擦拭镜框,忽然摸到凹凸的刻痕——是两行小字:\"民国十二年三月廿七,叶世昌纳第五房妾柳如眉于此\"。
冷风掠过后颈,她转身撞进一双绣花鞋。大红缎面上金线绣着鸳鸯,鞋头缀着东珠,可鞋里......是森森白骨!
\"谁?!\"
手电筒光束扫过空荡房间,唯有窗帘在风中翻卷。苏青瑶后退时撞倒花瓶,污水泼洒处显出地板暗格。撬开的木板下躺着本羊皮日记,扉页写着\"叶蓁蓁\"。
\"......我在镜中看见她了,穿水红旗袍的女人。福伯说大帅当年为镇压姨太太冤魂,请道士用铜镜镇住她魂魄。可今夜子时,镜面渗出鲜血......\"
日记本啪嗒落地。苏青瑶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一声,两声,伴着环佩叮当。她躲进衣柜缝隙,看见房门缓缓推开——
月光下,水红缎子旗袍泛着血光。那女子梳着牡丹髻,脖颈却以诡异角度扭曲,每走一步都有黑血从七窍渗出。她停在梳妆台前,青白手指抚过铜镜,镜面突然浮现无数挣扎的人影!
苏青瑶死死捂住嘴。女鬼转身时,她看见对方左耳垂三颗朱砂痣,与照片里叶蓁蓁一模一样。
衣柜缝隙渗进腥甜血气。苏青瑶盯着女鬼耳垂的朱砂痣,突然想起叶先生递照片时袖口滑出的翡翠扳指——和管家福伯手上那枚一模一样。
铜镜突然发出裂帛之声,女鬼化作黑雾消散。苏青瑶冲向地下室,手电筒照亮墙角堆积的檀木箱。掀开箱盖的瞬间,霉味混着酸腐气息扑面而来,二十年前的《申报》整整齐齐码在箱底。
\"民国十二年五月十七,沪军督军叶世昌痛失爱妾...\"泛黄报纸上的女子穿着水红杭绸旗袍,耳垂三颗朱砂痣宛如泣血。苏青瑶浑身发冷,照片背景里的雕花铜镜,此刻正在她怀中发烫。
暗门机关转动的闷响从头顶传来。苏青瑶闪身躲进酒窖,却撞翻了一个生锈的铁模。莲花纹样的凹槽里残留着黑色膏体,借着手电筒反光,她看清模具底部印着\"永昌银楼\"——与福伯翡翠扳指内侧的刻字分毫不差。
\"原来您在这儿。\"
煤油灯骤然亮起,福伯的影子爬满整面砖墙。他右手翡翠扳指泛着幽光,左手握着的铁锹还在往下滴泥。\"小姐何必刨根问底?\"皱纹堆叠的脸上浮出诡笑,\"二十年前柳小姐撞破制毒工坊,大帅只能让她殉葬。如今五姨太要借活人还魂,老奴自然得替主子分忧...\"
苏青瑶摸到身后冰凉的铜镜,镜框背面突然灼痛掌心。借着煤油灯细看,莲花纹下竟刻着\"庚申年乙酉月壬戌日\"——柳如眉生辰八字与叶公馆方位在罗盘上形成煞位,难怪每轮甲子必有人殒命。
福伯抡起铁锹的刹那,铜镜爆出刺目红光。苏青瑶在眩晕中看到民国十二年的雨夜:柳如眉跪在相同的地下室,翡翠扳指掐进她雪白的脖颈,染血的日记本被扔进火盆。而梳妆镜前,真正的叶蓁蓁正对着镜子涂口红,镜面映出她与柳如眉七分相似的脸...
\"哗啦!\"
铜镜碎片割破福伯喉咙时,苏青瑶终于看懂叶先生眼里的算计。二十年轮回将至,叶家需要新的替死鬼镇压怨灵。她抹去脸上血渍,镜中倒影却突然勾起朱唇——水红旗袍正从镜面深处漫上来,像要裹住她的血肉。
晨钟穿透雨幕时,巡捕房在叶公馆掘出七具穿绣花鞋的白骨。苏青瑶站在苏州河畔,望着载满烟土的货轮缓缓驶过。旗袍领口下,三颗朱砂痣在晨曦中红得妖异。地下室的霉味里突然混入一丝甜腻。苏青瑶用帕子捂住口鼻,手电筒光束扫过生锈的铁模。那些莲花纹凹槽里凝结的黑色膏体,在潮湿空气里竟泛起油润光泽——是陈年鸦片熬煮时才会产生的琥珀光。
\"永昌银楼...\"她摩挲着模具底部的刻字,翡翠扳指的画面突然闪过脑海。福伯端茶时右手小指不自然地蜷曲,扳指内侧似乎有道细缝。
铜镜突然在怀里震动。苏青瑶鬼使神差地将镜框边缘抵住扳指纹路,翡翠竟\"咔嗒\"弹开,露出中空夹层里的黄铜钥匙。钥匙齿痕形如道教符箓,插入密室铁门锁孔时,锁眼渗出暗红铁锈。
门内是座小型炼丹室。八卦炉早已熄灭,但陈列架上数百个青瓷药瓶还贴着\"镇痛膏\"标签。最里侧供桌摆着鎏金神龛,褪色的红绸下,柳如眉的牌位裂成两半,裂缝里夹着张发黑的银票。
\"汇丰银行民国十二年五月十七日,叶世昌支取现洋二十万整。\"银票背面是褪色血指印,苏青瑶用铜镜折射月光细看,指腹螺纹与福伯扳指内侧的凹痕完全契合。供桌突然剧烈摇晃。苏青瑶扶住铜镜,镜背阴刻的八字在月光下泛起青光。她摸出随身怀表——子时三刻,甲子日柱与柳如眉生辰形成六冲之局。
铜镜表面渗出细密血珠,镜框并蒂莲纹路突然逆向旋转。苏青瑶用银簪划破指尖,在镜面画出《云笈七签》里记载的破煞符。血珠诡异地聚成箭头,指向神龛后方砖墙。
撬开的墙洞中埋着朱砂瓮,瓮内黄符裹着缕青丝。符纸上画着逆北斗阵,阵眼处钉着七根浸透尸油的棺材钉。苏青瑶突然想起公馆布局:七处飞檐对应七星方位,而地下室正位于贪狼煞位。
瓮底羊皮卷写着:\"叶氏以妻妾镇煞,每甲子年献祭生辰相合者,可保家宅二十载安宁。\"落款处盖着龙虎山天师印,日期却是民国十二年三月初三——正是柳如眉嫁入叶家那天。
铜镜突然映出双重人影。苏青瑶看见自己背后站着穿道袍的老者,桃木剑正刺向柳如眉心口。女鬼的惨叫震落瓮中青丝,那些发丝在地面扭曲成卦象:坎上离下,未济之局。地下室入口传来铁链拖拽声。苏青瑶攥着铜镜退到炼丹炉后,却见福伯提着煤油灯进来,灯罩上赫然印着永昌银楼的朱雀徽记。他枯槁的手指抚过青瓷药瓶,瓶身映出无数重叠的鬼影。
\"当年大帅用银楼熔炼烟土,五姨太偏要学林则徐。\"福伯掏出翡翠扳指套在棺材钉上,\"您猜怎么着?她亲手熬的戒烟膏里,混进了砒霜。\"
铜镜突然烫得握不住。镜中浮现柳如眉被按在炼丹炉上的场景,福伯的扳指卡在她喉间,炉火映着满地烟膏模具。苏青瑶脖颈刺痛,旗袍盘扣崩开处露出三颗朱砂痣——与镜中柳如眉的胎记位置分毫不差。
\"时辰到了。\"福伯举起铁锹,地下室骤然阴风大作。二十年前焚烧日记的火盆凭空出现,泛黄的纸页在苏青瑶眼前翻动:\"叶蓁蓁实为柳如眉胞妹之女,甲子年甲子时生...\"
铜镜爆裂的瞬间,苏青瑶看见民国十二年的自己——柳如眉抓着她的手在镜背刻下八字,血珠渗入木胎形成锁魂阵。而此刻镜中厉鬼的朱唇正贴着她耳垂低语:\"借你的身子,破这轮回。\"
晨光穿透气窗时,巡捕房在密室起获三百斤烟土。苏青瑶站在苏州河码头,望着叶先生被押上警车。货轮鸣笛震落她鬓边白兰,水面倒影里,水红旗袍女子缓缓摘下牡丹髻,露出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子时的更鼓卡在喉咙里。苏青瑶望着天井上方的血月,铜镜碎片在掌心割出血线。地下室传来的铁链声越来越急,福伯的煤油灯在回廊拖出蜈蚣状的光斑。
\"苏小姐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叶先生的声音从垂花门外飘来,青布长衫下露出绣着逆北斗纹的鞋尖,\"二十年前柳如眉被锁进铜镜,用的就是她亲姐姐的八字。\"
铜镜突然发出蜂鸣。苏青瑶颈间朱砂痣渗出血珠,坠在镜面竟化作墨色卦象——坎为水,对应柳如眉的壬戌日柱。她终于明白为何叶蓁蓁的日记会突然出现在暗格,为何自己的生辰帖会被报社主编特意安排来此。
\"您母亲本名柳如烟。\"叶先生转动翡翠扳指,地下室传来棺盖挪动的闷响,\"当年她抱着你逃出永昌银楼,可还是被我找到浸了苏州河。\"
铜镜里的血月突然裂成两半。苏青瑶看见民国十二年的自己——五岁的女童被按在炼丹炉前,柳如眉用金簪划开她后颈取血。血珠滴入镜框刻痕时,锁魂阵的红光吞没了整座公馆。供桌上的朱砂瓮轰然炸裂。苏青瑶抓起泛黑的银票按在伤口,血水浸透的\"永昌\"二字突然浮出金线——竟是道封印符。地下室狂风大作,二十年前没烧尽的日记残页裹住她手腕:
\"...如眉姐留了枚同心结在镜匣夹层,说若甲子年血月现,可用至亲血脉...啊!他们来了!\"
铜镜背面莲花纹咔嗒弹开,褪色的同心结上沾着胭脂。苏青瑶将结绳套住翡翠扳指,福伯的惨叫顿时穿透砖墙。她看见煤油灯映出七道鬼影,穿绣花鞋的白骨们正将铁锹插进管家心口。
\"你以为破得了锁魂阵?\"叶先生突然暴起,长衫下摆翻出鸦片烟膏的恶臭,\"柳如眉的魂魄早与叶公馆同化,除非...\"他的狂笑戛然而止,苏青瑶手中的同心结正燃起青焰,火舌舔舐之处,砖墙渗出黑色血泪。血月坠入苏州河的那一刻,苏青瑶站在柳如眉殒命的梳妆台前。铜镜裂痕中伸出青白手指,替她绾起染血的发髻。镜面浮现民国十二年的永昌银楼:柳如烟抱着女童跳入熔金炉,沸腾的金水裹住翡翠扳指,浇筑成镇压怨魂的阵眼。
\"娘...\"苏青瑶抚过镜中女子焦黑的脸,后颈突然传来烙铁般的剧痛。锁魂阵的符咒在她皮肤下游走,与铜镜背面的生辰八字共振轰鸣。
福伯的尸身突然抽搐着爬起,翡翠扳指滚落脚边。苏青瑶用最后力气将同心结塞进扳指夹层,叶先生的惨叫与镜面碎裂声同时炸响。无数旗袍女子的虚影从裂缝涌出,绣花鞋踏过之处,青砖地绽开血莲。
晨光刺破乌云时,巡捕房在公馆地窖找到七口贴着符咒的棺材。苏青瑶望着苏州河上的薄雾,水中倒影穿着月白旗袍,耳垂三颗朱砂痣红得剔透。货轮鸣笛震碎涟漪的刹那,她瞥见镜影里的自己仍穿着水红旗袍,牡丹髻上别着那枚烧焦的同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