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社区。这名字本身就像一根刺,扎在陶德舟的神经上,让他太阳穴隐隐作痛。它在城市饱受摧残的边缘迅速崛起,一排排崭新的建筑,配上那些修剪得过分整齐的草坪,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那里的人们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很多笑容。太多了。可他们的眼神,却有种奇特的空洞,一种平滑的光泽,让他想起打磨光滑的空贝壳。
他最初察觉到异常,并非通过双眼,而是源于胸口那阵熟悉而不受欢迎的悸动——他社交恐惧症发作的明确信号,感知到了某种深层次的“错误”。那不是人群嘈杂的混乱,也不是直接审视带来的尖锐刺痛。这次不一样。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几乎在正常感知的阈值之下,但对他而言,却是一首刺耳的交响曲。一种频率。
他曾试图忽略它,把它当作自己过度活跃感官制造的又一个幻象,是深渊留下的创伤。但它一天天增强,无形的触须仿佛要钻进他呼吸的每一丝空气,尤其当他为了采买物资,偶尔靠近那片社区时。社区的居民,那些幸福地毫不知情的频率携带者,行动间带着一种同步的优雅,不像人类,更像精密操控的提线木偶。他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内容贫乏,毫无正常人际交往中应有的摩擦与不完美。那是一种无菌的和平,一种恐怖的和谐。这便是他曾听闻过的“精神调校”——一个轻描淡写的词,用来形容这种他感觉如同意志被逐渐侵蚀的现象。
换作从前的陶德舟,大概会立刻缩回悬停区殡仪馆,用逝者的宁静和他的猫将自己层层包裹。但深渊改变了他,在他的硬壳上撬开了一条缝。他无法装作没看见,没感觉到。吴璐桃和乌云曾为真实的世界而战,而这个……这个完美社区,是一种包装在宁静外衣下的新型谎言。
调查并非轰轰烈烈地开始,而是伴随着他轻轻关上自己房门的那一声。保密至关重要。他不能引起任何注意,无论是来自社区那些平静的“哨兵”,还是来自依旧脆弱、可能会将他的担忧斥为偏执的城市管理机构。他的实验室,曾用于研究生死化学,如今有了新的使命。尽管设备简陋,东拼西凑,但他最强大的工具,始终是他自己:那被诅咒,如今却不可或缺的社恐感知。
他首先尝试绘制频率的覆盖范围。他会花上数日,进行边缘观察。采买时,他会故意绕远路,在不同时间经过完美社区附近,一丝不苟地记录下胸口那股细微压迫感开始出现的准确位置,以及空气中那股非自然共振变得浓重的地点。他的小三花猫,那只他最终取名为“彩云”的小家伙——只因它眼上方那块与乌云如出一辙的橘色标记——常常陪着他进行这些无声的勘探,有时蹲在他肩上,有时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脚边。彩云偶尔会突然定住,耳朵警觉地抽动,专注地凝视着社区附近那些看似空无一物的地方。它的反应,往往与他自身感官不适的峰值同步。
“你也感觉到了?”他会低声问,手不自觉地轻抚它柔软的背毛。彩云则会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那复杂的震动,不像普通猫咪表示满足,更像是一种……确认。
那频率并非听觉上的,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声音。它是一种质感,一种停留在舌根后部的味道——带着金属的腥气和令人发腻的甜。它也是一种认知上的重负,让他的思维迟缓,连自身的焦虑都变得遥远,几乎……被抚平了。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它的诱惑力。对于一个毕生都在与社交恐惧带来的内心风暴抗争的人来说,当他处于频率边缘地带时,那种短暂的、人为的平静,不啻于塞壬的歌声。他必须竭力克制自己,才不至于沉溺其中,任由自己被麻痹。
他试图找出频率的源头。从殡仪馆的屋顶平台远眺,完美社区在缓慢愈合的城市中,像一座遥远而虚假的和平孤岛。他会花上数小时待在那里,尤其是在城市自身喧嚣能量降至最低的黎明前。他的感知会全力延伸,如一张脆弱的网撒向黑暗,在弥漫的嗡鸣中搜寻核心。源头似乎指向社区的中央广场,一个他只能远远瞥见轮廓的区域。
一天傍晚,他有了一个小小的突破。他一直在记录频率强度的波动。它并非恒定不变,而是有节奏地脉动,像心跳,却规律得不自然。而且,这种脉动似乎与社区路灯的明暗变化同步——那些路灯很奇怪,从不受城市整体电网不稳定的影响。它们有独立的能源。
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掠过心头——不完全是胜利的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冷峻的满足感。一个规律。在令人窒息的未知迷雾中,他终于抓住了一根切实的线索。
他待在自己的小实验室里——如果殡仪馆后方那个堆满东西却整理得井井有条的角落能被称为实验室的话。潦草的笔记和手绘地图摊满了工作台。彩云蜷在一堆旧科学期刊上,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瞅着他。
“所以,”陶德舟低声自语,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手指轻点着粗糙地图上完美社区的某个位置,“能量特征和他们的供电系统有关。也许显而易见。但是这种调制……是故意的。”
“精神调校”并非某种单纯的副产品。它是在被主动广播。
尽管房间里空气沉闷,他却感到一阵寒意。这不仅仅是某个乌托邦实验稍稍偏离了轨道。这是蓄意而为。而他,这个社恐化学家,是他所知的唯一能真正感受到这种阴险侵蚀的人。这份认知带来的重量是巨大的,一种熟悉的压力。但这一次,其中不止是恐惧,还有一种冰冷而沉静的决心。他必须找到这个无声的、侵蚀灵魂的管弦乐队的指挥。
追寻已然开始。频率是他的猎物,而他的感知,他的诅咒与天赋,是他唯一的武器。他瞥了一眼彩云。猫咪慢悠悠地眨了眨眼,然后,出乎意料地猛然扑向一粒在偶然照入的月光中飞舞的尘埃。那一瞬间,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猫咪本能,打破了凝重的气氛。陶德舟扯出一丝疲惫的微笑。或许,面对这世界层出不穷的诡谲怪诞,一点点平凡的荒谬正是他所需要的调剂。
下一步行动风险更大。他需要更近距离的观察,需要弄清楚运作机制。而那意味着,他必须找到一个方法,在不变成又一个微笑的空壳的前提下,去侦察社区的中央广场。
这个念头让他再次感到一阵新的不安,仿佛外界的频率也因他的盘算而兴奋地脉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