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乾交给我第一份日报表,是在一个无人值守的午休时段。
他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只是将U盘递过来,示意我打开那份名为“d班汇总·初审”的文档。
我坐在工位,点击打开。ExcEL页面缓缓拉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扑面而来:
产出值:115%
操作误差:0%
人员出勤率:100%
能源损耗:-3.7%(回收有利)
废料合规:100%
例外事故:0
标准得令人发指。
“这……不是假的吧?”我小声问。
刘乾没有答,过了一会儿,他从桌下拖出一盒便当,低头说了一句:
“你见过真的数字活下来的吗?”
我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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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份报表拷进独立文件夹,回去后用自己小本本一点一点核对当日原始班组打卡记录。
其中三个工人当天请了病假,报表却显示“全勤”。
那天机器第六号通道运行异常,产出效率下降30%,但报表上却写着“提效12%”。
甚至,某项废液处理组的数据是“回收超额”,但我亲眼看见那天处理槽被堵,全员抢修到夜里两点。
这个报表没有一处是真实的。
可它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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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质问刘乾:“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一直记录异常编号的人吗?你不一直盯着系统漏洞吗?怎么现在反而带头做假?”
刘乾靠在墙角抽烟,眼神淡淡地扫过我:“你以为,我那些年做的是‘记录’?”
“那是做什么?”
“我只是……让系统放心。”
“放心?”
“系统不是要你报真相,是要你报一个看得懂的世界。”
“如果你每天给它报:异常、停滞、故障、风险……那你就是‘扰乱者’。”
“如果你给它看的是:高效、合规、积极、向上——哪怕全是假的,它会觉得你是顺民。”
“顺民有饭吃,逆民给狗看。”
他吐出一口浓烟,慢悠悠说:“这叫工作策略。”
我沉默良久,喉咙像卡了块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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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开始细看整个调度班上交来的“假报表”。
不是刘乾一个人在作假——所有人都在。
只是他们的程度不同。
有的只是略调高一点效率,有的则连人员姓名都随意伪造。
更讽刺的是,系统对此毫无反应。
它从不查表,只查“表是否逻辑闭合”。
换句话说:只要公式没错,数据别跳异常——你写出“天上掉金属渣、工人能吞毒气变干净”的报表,它也会点个赞。
我第一次明白:
所谓“审核系统”,不是为了防止假,而是为了制造统一版本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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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在犹豫吧?”
刘乾某天突然问我。
我点头。
他指了指自己脑门:“你看这个位置。”
“这儿不是让你放真相的,是让你会判断什么时候该说谎。”
“谎话说得好,也是合格作业。”
“你做的是系统工,不是道德家。”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笑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开始想当道德家。”
“可现在你不是了。”
“你是调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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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像冷水,浇透我整个人。
他是对的。
我坐在调度台的椅子上,点开系统,看着那些班组的数据流像溪水一样流过我的眼前,我的手指划过屏幕,一次次点击“通过”。
我在盖章。
我在参与一场完美的假。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它太美,太完整,太让人觉得“何苦去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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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天,一个报表突然跳出黄警。
“未能通过核验:废料回收率达123%”
我知道,那是刘乾写错了。
他本想写成“多5%”,不小心多写了一位。
系统立刻报警,标注为“逻辑跳值·需人审查”。
我慌了。
第一次,我要决定是否“为他隐瞒”。
我用管理员账号调出该项值,手动修改为“103%”。
系统绿灯一闪,“逻辑修复成功”。
那一刻,我感到胃里一阵绞痛。
我做了第一件“系统篡改”。
不是举报。
不是申诉。
不是保留。
而是主动、默许、修补。
我成了他口中那个“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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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深夜,我独自坐在调度台,办公室一片黑。
我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写下:
今日调度记录:
产出率合规;
误差标准值内;
所有班组状态稳定;
异常项0;
异常值手动校正1项;
校正人:净空。
我第一次写下自己的名字。
不是在一封举报信上。
而是在一份假报表的最后一栏。
我手指轻抚“校正”两个字,忽然明白了刘乾沉默的意义:
他说的不是不说话。
而是,在说话的系统里,用“系统能听懂的语法”,说出一套假的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