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雪消得极快。未时的阳光落在未央宫外阔大的朱漆阶面上,阴影刚好收进丹陛半格。宫城里依旧静得能听见旗纛深处的缰铃细响,可殿外御道两旁却早聚满来自关中十三郡与荆南、襄汉、淮左的吏员、乡正、商旅首领。
他们的目光全落在丹陛正中那张丈二方桌——桌上覆着素缣红绫,绫中央没有花纹,只有一方沉静无声的铜印,印背刻龙首虎尾,印面四象交互,中心镂“澜台律典”四字。铜胎经火淬油,边角微显黝黑;那黑像新磨出的刀脊抹了墨,却仍暗暗透出寒光。
戊正鼓响,吕布携诸葛亮、张辽、赵云、高顺等人自后殿缓缓而出。今日他并未披甲,只着深紫纹袍,衣摆却用金线缀了一道极细的龙牙纹,行走时如水波隐现,暗示刀锋始终随身。方天画戟没有带进殿,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简素墨杆——待会儿,他要用这支墨签签最后的“律首”。
诸葛亮先自奏案展开四宗总卷——《田盐篇》《驿商篇》《军功篇》《民治篇》。墨香升起,像雏麦吐芽的草腥。从阶下望去,这四宗律卷如四条黑亮溪涧,纵横穿过素缣的雪地,将半年来各色血汗、泥渍、焦油、盐霜统统封进字里行间。
第一仪:读律。沈若朗声开启《田盐篇》。声音并不宏大,却字字磔磔穿堂入耳:“军功田每亩五十,岁税随功递减;民功田三十,三岁入民籍;富佃田一成起征,三年递增一倍;盐票联号,各郡暗纹;湿返补厘,盐脚当场对秤……”读至此处,扶风与荆南盐脚首领明显攥紧了掌中铜票,眉宇舒展。
第二仪:覆章。韩瑛擎起新册,把三百七十四名军功卒与六百一十六名民功佃户的名字,用最鲜亮朱砂写成“功田首簿”。每写一笔,就有人在阶下低低应一声“在”。那些声音或苍老、或稚嫩,却像锥子一点点扎进殿瓦静默的骨缝。写完最后一笔“庾三石”,韩瑛伏地拜礼,整个大殿只余纸纤微响,仿佛春风从千亩麦尖掠过。
第三仪:问志。按照《民治篇》,在律典真正落印前,殿上必须出现一个敢当面质疑新律之人——“无讳问”。久静之后,一条身影竟颤颤走出队列:是洛口漕运行的一名白发船户。老人脊梁像冻裂的堤桩,却撑得笔直。他举起被油盐染黑的旗帜,语声嘶哑:“律典说漕工有病可取仓米,但仓米由谁来量?若量错一斗,是削官俸还是断漕工粮?”
诸葛亮羽扇轻旋,笑容却无半分敷衍:“按驿商篇,漕米计量先看盐院暗纹尺,再由军功卒复秤;两秤相差一钱之上,夺量官俸一月;两秤相差一两,夺量官俸一年;若敢同流合污,官民同论赃。”说完他躬身行一宫礼,老人却“扑通”跪下:“敢问如此律条,可刻在洛口闸碑?”吕布执笔点首,在《驿商篇》后空栏写下:“洛口闸碑自今年孟夏刻立。”老人叩头,涕泪湿衣。
第四仪:盖印。高顺把淬火后冷透的澜台铜印奉上,吕布按印时忽一顿——他抬眼越过所有人,望见殿外春阳,金色的尘粒在光柱里飞舞。他像在默念什么,随即一掌落印。铜声沉厚,震得阶面微颤。四宗总卷翻页处,一方新鲜印痕隽刻其中,血玉一般。
第五仪:颁敕。赵云、张辽同时抬起装着副本的青铜函匣,铁环锁扣“喀”然开启,里层绢帛泛冷辉;每一函内附三卷:官读本、民读本、问答笺。三十名驿骑早候在丹陛下,他们的马蹄包布,甲衣隐纹,唯独佩刀敞鞘,照规矩——律典出发,刀必须露锋。
鼓声三震,驿骑齐发。金蹄踏青石,碎雪扬起亮白火星,从殿阶直落宫门。等尘埃安静,天穹已被一面巨大的黄旗斜切成明与暗。旗上“澜”字在春风里舒展,像一柄锋刃划开旧日尘土。
殿中却无人散。吕布执笔未放,诸葛亮收扇未阖。他们静静听了一会儿——听外面驿铃由近而远,听千缕风把律典的名字高高送起,又听那名字落到关中平川、洛水沿岸、江夏石城、白马津冰解的河心处。
“律已行,战未息。”吕布低声,却像对整座大殿,“下一道骑发白马津北岸,连夜读律。”张辽笑得像铁锋撞火:“读完律,便轮到刀。”诸葛亮阖扇点头,羽骨轻振:“读书与读兵,同一卷页。”
日光斜照中,丹陛前那方崭新的血印仍发出暗红光泽。宫墙影子已被拉得细长,伸到御道之外,与驿骑飞尘交错。那影子里仿佛潜伏着下一场春雷——等春麦抽穗,等军粮沿着新挖水陆脉抵前线,等方天画戟再一次立在敌人城门前,澜台律典的字与刀,会同时重重敲响中原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