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蛛网与相册里的海风
下午三点十七分，写字楼的百叶窗把阳光切成碎金，斜斜铺在林夏的键盘上。她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右眼皮突然不受控制地跳了两下。茶水间传来微波炉“叮”的提示音，紧接着是老王压抑的咳嗽声——他又在偷偷吃治咽炎的含片了。隔间外，阿玉的格子衬衫像团跳动的橙光，从打印机旁晃到饮水机前，最后停在林夏工位前。
“夏夏，你看这个！”阿玉把手机往桌面上一放，屏幕亮起，是张海边的照片。浪头卷着细沙漫过赤脚，远处的椰子树在夕阳里弯成月牙，照片角落有行小字：“2019年，涠洲岛的风是咸的”。
林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阿玉，我这会儿忙着呢，月底报表……”
“就是因为月底报表！”阿玉拔高了音量，引得隔壁工位的小张探出头。她压低声音，身体前倾，眼里的光像被点燃的星火，“你看看你，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老王昨天在茶水间说，他闺女又抱怨爸爸总错过家长会；还有小李，上周加班崴了脚，石膏都没拆呢！”
林夏顺着阿玉的目光扫去：老王正对着电脑唉声叹气，手指在键盘上敲出疲惫的节奏；小李单脚撑在凳子上，脚边放着拐杖，眼神茫然地望着窗外；小张正偷偷往嘴里塞薄荷糖，试图驱散困意。空气里漂浮着打印机墨水和速溶咖啡的混合气味，像一层无形的网，把每个人都缠在工位上。
“我上周整理旧物，翻到了这本。”阿玉从抽屉里掏出一本磨边的相册，塑料封皮上印着褪色的埃菲尔铁塔。她翻开第一页，里面是大学毕业旅行的照片：海边烧烤架上升起的炊烟，山顶日出时大家冻得通红的笑脸，青旅墙上密密麻麻的留言便签。“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说好了，每年都要一起去一个新地方。”
林夏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方，记忆突然被拉回六年前。那时他们刚入职，挤在隔断间里分享一包薯片，对着电脑屏幕规划“等项目结束就去云南”。可项目结束了又有新项目，奖金攒够了又要付房租，“下一次”成了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相册里的笑脸还鲜活，现实中的他们却像被抽走了精气的皮影，在写字楼的框架里机械地晃动。
“阿玉，不是不想去，是走不开啊。”老王转着椅子加入对话，他揉了揉眉心，“我老婆刚打电话，说孩子下周要开家长会，必须父母一方参加，我这月已经请过两次假了……”
“我这脚也不方便。”小李晃了晃打着石膏的腿，“而且请年假的话，全勤奖就没了，房贷还等着呢。”
小张把薄荷糖罐“啪”地盖上：“我倒是想去，可上回跟女朋友吵架，她说再不管家里，就跟我分——你知道她那脾气。”
阿玉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难处，脸上的光黯淡了些，但很快又亮起来。她合上相册，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摩挲：“我知道大家都难，就像……就像蜘蛛网，看着密密麻麻都是结，可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就能撕开个口子透透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你们还记得上次抬头看云是什么时候吗？还记得闻到泥土味不是在花盆里，而是在雨后的草地吗？”
林夏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高楼之间，天空被切割成狭窄的一块，灰蒙蒙的，像块洗旧的抹布。她想起上周加班到深夜，走出办公楼时，只看到路灯把自己的影子拉得细长，连星星都看不见。
“我查过了，周边有个小镇，坐火车只要三小时。”阿玉掏出手机，划到一个旅游App，“那里有茶山，有溪流，还有个百年的吊脚楼村落，民宿老板说现在正是采春茶的时候。我们请三天假，加上周末，一共五天，够了。”
“三天假？”老王皱紧了眉头，“项目进度……”
“我跟张经理说了。”阿玉打断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我把咱们组最近三个月的加班时长统计了一遍，附在请假邮件里了。经理说……考虑到团队凝聚力，原则上支持。”她故意把“原则上”三个字说得很重，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小李有些心动：“可是我的脚……”
“民宿老板说有轮椅，而且去茶山的路很平缓，推轮椅没问题。”阿玉立刻接话，“再说了，你不想看看真正的茶园吗？总比对着电脑屏幕强吧？”
小张还在犹豫：“我得跟我女朋友商量……”
“你就说带她一起去！”阿玉眼睛一亮，“小镇上有手工扎染作坊，女孩子肯定喜欢。就当赔罪了，比送口红实用多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的风声。阿玉抱着相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眼巴巴地看着大家。林夏注意到她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上周阿玉还在抱怨母亲住院需要陪护，自己却请不出假，只能半夜在医院走廊里哭。可现在，她却像个不知疲倦的小太阳，努力想把光分给每个人。
“阿玉，你自己呢？”林夏轻声问，“你妈妈那边……”
“我哥这周末从老家过来，能替我几天。”阿玉的声音低了些，但很快又扬起，“我妈说了，让我带大家玩开心点，说年轻人不能总闷在钢筋水泥里。”她晃了晃相册，“你们看，连阿姨都支持！”
老王盯着阿玉手里的相册，里面有张他当年在海边举着啤酒瓶的照片，那时他还没有啤酒肚，头发也没花白。他突然叹了口气，像是把积攒了很久的疲惫都吐了出来：“行吧，算我一个。但说好了，回来得把进度赶上。”
小李眼睛亮了：“我也去！正好让我女朋友看看，我不是只会坐办公室的废物。”
小张掏出手机：“我现在就给我女朋友打电话！阿玉，你把民宿链接发我！”
阿玉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清脆的声响。她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却突然红了眼眶。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相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我现在就订票！你们把身份证号发我……对了，记得带件薄外套，山里早晚凉。”
林夏看着阿玉手忙脚乱打开订票软件的样子，突然觉得眼眶发热。窗外的天空似乎亮了一些，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她仿佛能闻到相册里那张照片上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正一点点吹散办公室里沉闷的蛛网。
她拿出手机，给远在老家的父母发了条微信：“爸妈，过段时间我想带同事去旅行，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她好像看到了母亲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好啊，多拍点照片”的样子。
阿玉的格子衬衫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跳动，这次她手里拿着笔记本，挨个儿问大家的尺码——她说要给每个人准备一顶防晒帽。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面扬起的帆，即将带他们驶向某个未知的、充满希望的远方。茶水间的微波炉再次“叮”地响起，但这次，林夏觉得那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像某种启程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