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三点五十分,湾仔警署后巷。
陈奇和哑狗坐在一辆没有牌照的灰色丰田轿车里,引擎熄火,车窗贴着深色防爆膜。巷子狭窄,两侧是斑驳的水泥墙,墙头挂着杂乱的电线和枯萎的藤蔓。空气里弥漫着垃圾箱的酸臭味和远处街道传来的车流声。
哑狗坐在驾驶座,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透过挡风玻璃,平静地扫视着巷口。他今天穿了件普通的灰色夹克,看起来像个沉默的司机。陈奇坐在后座,黑色西装,没打领带,脸上架着一副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奇哥,三点五十五了。”哑狗低声说。
陈奇没动,只是抬腕看了眼手表。秒针平稳地跳动,不急不缓。
他们在等李文斌的人。
四点整,巷口准时出现一个穿着藏青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步伐稳健地朝丰田走来。
哑狗的手无声地移到腰间。陈奇微微摇头。
男人走到车旁,敲了敲副驾驶的窗户。哑狗降下车窗。
“天气不错。”男人说,声音平淡。
“适合钓鱼。”哑狗按照约定的暗号回答。
男人点点头,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他没有回头看陈奇,只是将公文包放在腿上,打开,取出三个透明的塑料证件套,里面各装着一张感应卡和一枚小小的银色胸针。胸针造型简洁,是个抽象的飞鸟图案。
“这是你们的临时通行证和识别标。”男人将其中两个证件套递给哑狗,“权限有效期到今天午夜十二点。识别范围:会展中心新翼外围警戒线内,三个指定观察点——A7、b3、c12。具体位置已经输入导航。”
哑狗接过证件套,递给后座的陈奇。
陈奇拿起一个,透过塑料膜仔细看。感应卡上是他的照片——不知道李文斌什么时候搞到的——名字栏写着“陈启明”,职务是“安保顾问”。胸针的飞鸟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这是主动式射频标签。”男人解释,“戴着它,你们在允许区域内活动不会触发警报。但如果进入禁区,或者试图摘下它,系统会立刻报警,附近的警员会在三十秒内赶到。”
“监听呢?”陈奇问,声音通过墨镜传来,显得有些闷。
“有。但只在你们离开指定区域时激活。”男人坦白,“李处长说,既然合作,就要有点诚意。只要你们在划定范围内活动,说什么做什么,我们不管。但一旦越界……”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陈奇将证件套放进西装内袋:“带路吧。”
男人示意哑狗发动车子。丰田缓缓驶出后巷,汇入湾仔下午的车流。
路上没人说话。男人一直看着前方,偶尔通过后视镜瞥一眼陈奇,但目光很快移开。哑狗专注地开车,按着导航的指示,朝湾仔北的会展中心驶去。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会展中心新翼侧后方的一个内部停车场。这里已经停了不少警车和黑色公务车,穿着各种制服的人员忙碌地穿梭。停车场有围栏,入口处设了关卡,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员正在检查车辆。
男人降下车窗,亮出一张证件。警员看了一眼,挥手放行。
丰田驶入停车场,在最角落的一个车位停下。不远处,一栋银灰色的庞大建筑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那就是会展中心新翼,明天企业家年会的举办地。
“A7观察点在那边。”男人指了指停车场东侧一栋三层高的附属楼,“楼顶有临时搭建的观察哨,可以看到主会场的东入口和部分外围通道。b3在主场馆西侧的地下设备通道入口,c12在南广场的媒体安检处旁边。你们的活动范围就是这三个点之间的直线路径,不能偏离。”
陈奇和哑狗下车。男人也跟着下来,但没有陪同的意思。
“李处长在指挥中心。”男人说,“他希望你们能有所发现。但如果什么都没发现……”他顿了顿,“也请你们理解,警方有警方的程序。”
“明白。”陈奇说。
男人点点头,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
陈奇和哑狗对视一眼,朝A7观察点走去。
附属楼门口也有警员把守,但看到他们胸前的飞鸟胸针,只是简单核对了一下证件就放行了。楼里很安静,墙壁是新刷的白色,地板光可鉴人,显然是为了年会临时整理过的。
他们沿着楼梯上到三楼,又爬了一段铁梯,来到楼顶。
楼顶风很大,吹得陈奇的西装猎猎作响。这里确实搭了个简易的观察哨——几张折叠桌,几把椅子,两台高倍望远镜架在三脚架上,还有几个保温壶和一次性纸杯。两个穿着便衣的年轻警员正在用望远镜观察对面会场,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
“陈顾问?”其中一个警员问,语气有些不确定。
陈奇点点头,没说话,走到望远镜前。
透过镜片,会展中心新翼的主入口清晰可见。红毯已经铺好,安检门架设完毕,几十名警员和安保人员正在做最后的调试。更远处,能看到媒体区已经搭起了长枪短炮,记者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一场盛大的演出即将拉开帷幕。
但陈奇知道,舞台之下,暗流涌动。
他移动望远镜,视线扫过建筑的外墙、窗户、通风口……最后停在东侧一个不起眼的维修通道门上。门是金属的,漆成和墙壁一样的银灰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按照图纸,那里是E-7通风系统的外部检修口之一。
“那个门,”陈奇开口,声音平静,“平时会开吗?”
一个警员凑过来看了看:“哦,那个啊。那是设备通道,只有维修工人才会进。这两天因为年会,所有非必要通道都锁死了,钥匙由安保中心统一保管。”
“什么时候锁的?”
“三天前吧。李处长亲自下的命令,所有通往会场的非主要通道,全部加装电子锁,记录每一次开启。”
陈奇点点头,没再问。他继续观察,将周围的地形、摄像头位置、警力分布一一记在心里。
在A7观察点待了约半小时,陈奇示意哑狗离开。两人下楼,按照规定的路径,朝b3点走去。
路上经过一片临时搭建的白色帐篷区,里面堆放着各种器材和物资,人来人往,大多是穿着工装的后勤人员。陈奇放慢脚步,目光扫过那些面孔。
“奇哥,那边。”哑狗突然低声说,用下巴示意帐篷区角落。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整理一箱瓶装水。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相貌普通,但动作有些僵硬,眼神不时飘向四周,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警惕。
更重要的是,他工装的左袖口处,有一个细微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污渍——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陈奇和哑狗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
但陈奇记住了那个男人的脸。
b3观察点在地下,是设备通道的一个入口。这里更加安静,只有通风管道低沉的嗡鸣声。两名警员守在门口,看到他们,例行检查了证件。
“这里面能进吗?”陈奇问。
“只能到缓冲区。”一个警员指了指门内一条短短的走廊,“再往里就是核心设备区,需要特别授权。”
陈奇点点头,和哑狗走进走廊。走廊不长,尽头又是一道门,门上贴着“设备重地,未经授权禁止入内”的警示牌。门是厚重的金属门,中央有一个电子锁面板。
陈奇假装整理衣领,靠近门,目光快速扫过锁面板。
面板是最新的型号,带指纹和密码双重认证。但他在面板边缘,靠近墙缝的位置,看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划痕——很新,金属漆被刮掉了一点点,露出下面的底色。
有人最近动过这个锁。
不是用正常的方式开启,而是用了某种工具,可能想撬锁,或者安装了什么东西。
陈奇不动声色地退后,对哑狗使了个眼色。哑狗会意,装作系鞋带,蹲下身,手指在地面上快速抹过。
起身时,他对陈奇微微摇头——地面很干净,没有明显的痕迹。
两人在b3点只待了十分钟就离开了。前往c12点的路上,陈奇一直在思考。
划痕、袖口的血迹、还有那个男人不自然的神情……
“那个工装男,”陈奇低声说,“找人查一下。重点是最近三天内新入职的后勤人员,或者临时工。”
哑狗点头:“已经在查了。阿风那边刚发来消息,说通过‘渡鸦’提供的线索,他们在上环钟表行附近找到了那个金发女人离开时的监控。她坐了一辆出租车,最后在尖沙咀的一个酒店下车。酒店登记的名字是假的,但阿风的人正在尝试调取大堂监控。”
“凯斯的人?”陈奇问。
“不确定。但时间点太巧合。”
两人走到南广场,c12观察点就在媒体安检处旁边的一个临时岗亭里。这里人最多,记者、工作人员、提前来踩点的嘉宾……熙熙攘攘,喧嚣嘈杂。
陈奇站在岗亭边,目光扫过人群。
他的视线突然定格在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身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站在一群记者外围,手里拿着一个专业的单反相机,看起来像个摄影记者。但他没有在拍照,而是不时低头看手表,又抬头看向会展中心的主入口,眼神里有一种压抑的焦躁。
陈奇认识那张脸。
三年前,在一次码头冲突中,他见过这个人——当时这人是联英社的一个小头目,后来联英社被韩琛吞并,这人就消失了。传闻说他跑路了,也有人说他死了。
但现在,他出现在这里,拿着相机,扮成记者。
陈奇的手无声地握紧。
“奇哥,”哑狗也看到了,声音压得更低,“要不要……”
“不。”陈奇说,“通知我们的人,盯住他,但别动手。看他跟谁接触。”
哑狗点头,拿出手机,迅速发了一条加密信息。
就在这时,陈奇胸前的飞鸟胸针突然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警告。他离开指定区域了?还是……
他低头,发现自己的位置确实比规定路径偏了大约两米。就这两米,触发了警报。
几乎同时,两个穿着便衣的警员快步走了过来,表情严肃。
“陈顾问,请退回到规定区域内。”其中一个警员说,语气虽然客气,但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陈奇举起双手,做出配合的姿态,后退两步,回到岗亭边。
警员这才放松下来,但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不远处,明显是在监控他们。
“我们被盯死了。”哑狗低声说。
“意料之中。”陈奇平静地说,目光却一直没离开那个假记者。
假记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收起相机,转身朝广场外走去。他走得不快,但步伐很稳,穿过人群,很快消失在街角。
陈奇记住他消失的方向——东侧,靠近地铁站。
“奇哥,现在怎么办?”哑狗问。
“等。”陈奇说,“等天黑,等年会开始,等凯斯出招。”
他抬头看向会展中心那庞大的玻璃幕墙。夕阳西下,玻璃反射着金色的光芒,美得惊心动魄。
但陈奇知道,在这华丽的外壳之下,某些东西正在腐烂、发酵、等待爆发的时机。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爆炸发生之前,找到引信,然后——
掐灭它。
天色渐暗,会展中心的灯光逐一亮起,将这座建筑点缀得如同水晶宫殿。
陈奇和哑狗在三个观察点之间又巡视了两圈,再没发现其他异常。晚上七点,李文斌派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再次出现,示意他们该离开了。
“李处长希望你们明天早上八点再来。”男人说,“年会九点开始,你们可以在外围观察安保的落实情况。”
陈奇没有异议。两人跟着男人回到停车场,坐上丰田,驶离会展中心。
车子开出两个街区后,陈奇突然开口:“靠边停一下。”
哑狗看了他一眼,将车停在一个便利店门口。
陈奇下车,走进便利店,买了一包烟。出来时,他点燃一支,靠在车边抽起来。
烟雾在夜色中袅袅升起。
“那个假记者,”陈奇吐出一口烟,“最后去了哪里?”
哑狗拿出手机,调出一个定位界面:“我们的人跟丢了。他进了地铁站,上了荃湾线,但在旺角站突然下车,混入人群,消失了。”
“旺角……”陈奇喃喃道。
旺角是联英社的老地盘。虽然联英社已经覆灭,但残余势力还在,像地下的蟑螂,杀不绝,清不完。
“还有那个工装男,”哑狗继续说,“查到了。他是三天前通过一家外包公司招进来的临时工,负责搬运物资。背景很干净,但住址是假的。今天下午四点,他提前下班,离开后就再没出现。”
陈奇弹掉烟灰:“凯斯在布网。工装男可能负责在内部安装什么,假记者是外围的观察哨或者接应。”
“那我们……”
“等。”陈奇重复了这个字,“凯斯一定会联系我。在我家人那边没得手之前,他需要我,需要阿鬼。”
他掐灭烟头,拉开车门:“回去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丰田重新汇入车流,朝大屿山驶去。
夜色深沉,港岛的灯火一如既往地璀璨。但陈奇知道,在这片璀璨之下,有多少黑暗正在滋生、蔓延。
他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出自己疲惫的脸。
线人……这个身份真讽刺。曾经他是港岛地下世界的王,现在却成了警方的“线人”,戴着电子镣铐,在别人划定的圈子里跳舞。
但为了家人,为了兄弟,他必须跳下去。
一直跳到音乐停止,或者——
舞台崩塌。
车子驶过青马大桥,海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咸腥的气息。
陈奇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回放今天看到的一切:划痕、血迹、假记者、工装男……还有E-7那个不起眼的通风口。
所有的碎片,都在指向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时间。
明天。
他睁开眼,眼底最后一点犹豫已经消失,只剩下冰一般的冷静。
“阿风那边有消息吗?”他问。
哑狗看了一眼手机:“刚收到。澳门和加拿大的转移都完成了,没出意外。老太太和小姐都很安全。”
陈奇点点头,靠在椅背上。
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丰田驶下大桥,朝着大屿山的方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而在他们身后,会展中心的灯光彻夜不熄,仿佛一座不眠的堡垒,静静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以及——
黎明之后,必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