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在墨色的夜幕下静默地匍匐着。
它并非帝国最北端的孤哨,更北处,尚有苍岭关、云朔关等一连串险峻关隘构筑起的真正防线,拱卫着帝国疆土。
南楚定国公杨定川和他的三个儿子都镇守在要塞上。
但朔方,无疑是整个北境防线的神经中枢和最重要的战略支撑点,是南楚抵御北燕南下的坚固屏障之一。
朔方城内的岳家府邸
现在确是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与外界的冰冷肃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屋内,岳老夫人倚在锦榻上,听着厨房传来雨冬和雨春的说笑,眼尾皱纹舒展如菊,手里佛珠转得轻快。
岳老爷子深灰棉袍袖口雪白的中衣挽着,一尘不染,三根手指正搭在麦香腕间。
麦香湖蓝色襦裙下高高隆起的孕肚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发间银簪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
“好得很,比上月更稳健。\"
老爷子笑着捋须,麦香立即亲昵地挽住他胳膊:\"爹,既然我身体无恙,晚上我来下厨,给您和娘还有大家做点好吃的。怎么样?\"
她说话时,眼波流转,带着俏皮的笑意,脸颊上泛起健康的红晕。
岳靖远刚刚进门,突然发现窗纸上闪过一道黑影。
他拇指无意识摩挲起佩刀上的云纹扣——三日前那个在茶楼盯梢的灰衣人,袖口也有同样的云纹。
“好好好,”岳老爷子被女儿哄得心花怒放,脸上笑开了花。
他慈爱地拍了拍麦香(婉婉)挽着自己胳膊的手背,笑呵呵道,“还是我的乖女儿最知道心疼爹爹。
那今天爹爹我就等着享我女儿的口福喽!”
站在一旁的岳靖远,身着藏青色常服,衣襟笔挺,衬得他身姿更加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像一层薄薄的阴云。
他默默注视着眼前这温馨和谐的一幕,目光落在麦香带着柔光的侧脸上,眼神复杂,似有暖意,又似有挣扎,心中五味杂陈。
晚饭时分,一家人围坐在铺着锦绣桌布的圆桌旁。
暖黄的灯光洒下,照得满桌菜肴色泽诱人:
“松鼠鳜鱼”炸得金黄酥脆,浇汁鲜亮;“翡翠虾仁”晶莹剔透,点缀着碧绿的豌豆,热气氤氲,香气四溢,驱散了室外的寒意。
岳老夫人坐在麦香身边,拿着公筷,不停地给她夹菜,口中慈爱地念叨着:
“香儿,多吃点这个,补身子。这个鱼刺少,你现在是三个人,得多吃些有营养的。”
岳老爷子则与岳靖远聊着天,偶尔举杯示意,问几句军中或是医馆的事,气氛轻松。
雨冬和雨春则在一旁手脚麻利地布菜添酒,时不时也敢凑趣说两句笑话,逗得老夫人用帕子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不断。
岳靖远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馨,眼神流连在父母和麦香的笑脸上,舍不得移开,甚至有些自私地祈祷,时间能够就此凝固,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老夫人频频用筷子正给麦香夹菜,麦香刚要道谢,岳靖远突然听见房顶传来瓦片轻响!
他猛地抬头,腰间佩刀撞翻酒盏,琥珀色的液体在锦绣桌布上漫开......
\"怎么了?\"麦香望过来,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晃动的烛火。
岳靖远看着她护住孕肚的纤细手指,“哦,没事儿,我听岔了!”
最近总是感觉自家的周边似乎暗流涌动!
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就在岳家沉浸在家庭温馨的氛围中时,朔方城外数里处,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
在夜色中亮着几盏昏黄的灯笼,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光影晃动,显得格外不起眼。
这家客栈地理位置特殊,既是南来北往商队的落脚点,
也是官府设立的驿站,鱼龙混杂,是传递消息、隐藏身份的绝佳场所。
客栈后院,一间最为僻静的天字号上房内。
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外面的视线,只留一盏油灯在桌上跳跃着微弱的豆大的光芒。
灯芯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勉强照亮了桌前的方寸之地,将大部分空间都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影七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衣角沾染着路途的尘土和草屑,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姿态恭敬到了极点,正向着桌边端坐的人影恭声禀报。
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那人的具体容貌,只能依稀辨认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和即使穿着普通商贾衣袍也掩盖不住的沉稳威仪。
那衣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虽然样式低调,但其光泽和质感绝非寻常行商所能拥有。
此人,正是历经半个多月风餐露宿、秘密抵达朔方城外的南楚帝王——萧元宸。
长途跋涉的艰辛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疲惫的痕迹。
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下颌处也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但这丝毫没有减损他眉宇间的锐利与深沉。
那双藏在阴影中的眼眸,此刻正凝视着桌面上简陋的粗瓷茶碗,眼神幽深,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三千精锐的鹰扬卫,已被他巧妙地安置在城外数十里处一处极为隐蔽的山谷之中,由最信任的心腹将领统带,日夜轮换警戒。
而他自己,则仅带着影七等寥寥数名顶尖暗卫,化装成押送贵重货物的商队管事,悄然潜入了这危机四伏的北境重镇外围。
“主子,这一路奔波,风尘劳顿,龙体可还安泰?”
影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和一丝后怕,语气中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知,为了能早日抵达朔方,这位年轻的帝王几乎是以燃烧自己为代价,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无妨。”萧元宸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那半个多月以来辛苦行军,不
过是拂去衣上的一点微尘。
“朕的身子,自己清楚。”
他略一抬手,动作简洁而有力,示意影七不必多礼!
“城内情形如何?她……婉婉如今,一切可还安好?”
尽管他极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但在提及“婉婉”二字时,那声音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了一丝紧绷和难以掩饰的急切,连带着握着茶杯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了些许。
影七心中微微一颤,立刻挺直了背脊,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肃然回道:
“回主子,城内目前尚算平静。
臣的属下都已经到位,时刻护卫娘娘安全,陛下您暂可安心!
另外,定远侯杨将军治军极严,城防布置滴水不漏,日夜巡查不息。
娘娘在岳家一切安好,属下已确认!
尤其是岳老爷子和岳夫人,待娘娘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呵护备至,饮食起居都安排得十分妥帖。”
萧元宸端起桌上的茶碗,入手微凉。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指腹感受到陶土的颗粒感。
目光穿透窗棂,投向外面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能跨越那冰冷的城墙,看到城内那个让他日思夜想、辗转难眠的身影。
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不顾一切地冲进城去,将她拥入怀中。
“北境防线那边,北燕有何异动?”
他呷了一口微涩的茶水,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皇上萧元宸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转回了军国大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威严。
影七的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脸上最后一丝轻松也消失殆尽:
“回主子,据定远侯回禀,北燕骑兵近期在苍岭关外围活动异常频繁!
其精锐斥候屡次试图渗透我苍岭、云朔一线防区,刺探军情,与我军前哨已发生数次小规模冲突。
影七的声音陡然压低:我们鹰扬卫的斥候今夜在城外发现一支陌生商队...马蹄印与鹰扬卫的暗记重叠。
有高手已经跟上我们了!陛下,重重迹象都表明,他们是为您而来!”
萧元宸的茶盏在掌心一颤,溅出的茶水在地图上洇开,恰好落在岳府所在的位置!
定远侯已加派人手增援前线关隘,并下令朔方城守军提高戒备等级。
根据我们安插在北燕王庭的暗线密报,北燕内部似乎正在秘密策划一项远超以往规模的军事行动,目标尚不明确,但绝非寻常的边境袭扰。
萧元宸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继续严密监视雁门关和云朔关一线。
不惜一切代价,朕要知道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真实的目标是哪里。”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沉了几分,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仿佛连空气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还有,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蛀虫,查得怎么样了?”
影七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地面,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忧虑,甚至带着一丝屈辱:
“陛下,情况……十分不妙。据京都那边,暗一大人的回禀,
我们安插在几位嫌疑最大的大臣府中的眼线回报,他们近期与潜伏在京的北燕细作接触过密,行踪诡秘,暗中传递消息。
此次您秘密离京,星夜兼程赶赴朔方,如此机密之事,按理绝无外泄可能,但属下担心……恐怕已经有内鬼将您的行踪,泄露给了北燕!”
“砰!”一声闷响,萧元宸手中的粗瓷茶碗被重重地顿在木桌上,茶水剧烈晃动,溅出了几滴,在他手背上留下湿痕。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眼中寒芒爆射,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骤然在狭小的房间内弥漫开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压得影七脊背发凉,几乎喘不过气。
“果然如此!”
萧元宸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朔方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仿佛能将人的骨头冻裂!
“朕就知道,总有那么些人,喂不熟,也学不乖!”
影七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顾不得君臣礼仪,语气急切地进言:“陛下!如今您的行踪极有可能已经暴露!
一旦北燕集中精锐力量强行突破苍岭关,云朔关,防线直扑朔方,或派遣死士、高手绕道奇袭!
届时,朔方城将立刻从后方重镇变成最危险的漩涡中心!
您的到来恐怕给娘娘带来无尽的危险!
您和身怀六甲的娘娘将被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后果不堪设想啊!
属下斗胆恳请陛下三思,当务之急,是必须确保您和娘娘的绝对安全!
陛下的安危,不仅关乎您自身,更系着我南楚亿万子民和整个江山社稷啊!”
影七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充满了焦灼与不容置疑的忠诚。
他清楚,皇帝的出现,让朔方城这个原本相对安全的后方战略点,瞬间变成了可能吸引敌人全部火力的靶心。
房间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寒风似乎刮得更紧了,发出凄厉的呼啸,卷起地上的沙砾,
狠狠地敲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仿佛是催促,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萧元宸没有立刻回答影七的恳求。
他缓缓靠在椅背上,身体的线条显得有些僵硬,修长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边缘无意识地划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激烈的情绪在无声地翻涌、碰撞——愤怒、担忧、不甘、思念、决绝……种种情绪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他坚固的理智堤坝。
影七的担忧,他岂会不知?
身为帝王,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南楚王朝的命运,一举一动都牵系着国运兴衰,冲动行事,逞匹夫之勇,绝非明君所为。
可是……婉婉,他的婉婉,就在那座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的城池里。
他的妻子,他未出世孩子的母亲,正身处在一个因为他的到来而可能变得极度危险的地方。
而他,这个本应是她最坚实依靠的丈夫、父亲,乃至一国之君,此刻却只能像个懦夫一样躲藏在城外,连光明正大地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一想到她可能正在承受的惊吓与不安,想到她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危险,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那种无力感和自责感,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痛苦。
撤回京师?那确实是最安全的选择。
但那也意味着,他要将身怀六甲的婉婉独自遗弃在这随时可能因为他而成为风暴眼的朔方城!
意味着他要放任那些胆敢通敌叛国的蛀虫继续在朝堂之上兴风作浪,危害江山!
更意味着,他此次不顾一切、冒险前来的所有努力和决心,都将化为泡影!
不!他绝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
他不能让他的婉婉独自面对因他而起的危险,也不能容忍叛国者逍遥法外!
他甚至需要亲自坐镇朔方,以防万一前线有变,他能第一时间调动资源,稳定军心!
他的骄傲,他的责任,他的爱,都不允许他退缩!
萧元宸猛地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利剑,光芒慑人,直刺影七,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绝:
“影七!”
影七心中猛地一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迎上主子,充满了敬畏与等待。
“传令下去,命潜伏在北燕王廷的所有暗桩,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任何代价,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查清北燕此次异动的真正图谋!
同时,给暗一传信,给朕盯紧了京城里那几个不安分的家伙,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务必搜集到他们通敌卖国的确凿铁证!
朕要让他们知道,背叛南楚,背叛朕,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说这话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然的冷意。
“至于朔方……”萧元宸的目光再次穿透窗户,望向那片沉沉的夜幕笼罩下的城池轮廓,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朕,自有安排。现在,还远没到撤退的时候。”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点,发出清晰的响声。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
既有面对强敌时杀伐决断的冷酷无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到即将重逢时的温柔与期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眼中交织,形成一种奇异而强大的气场。
“你立刻去准备,想办法联络城内我们的人,”
他的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朕要……尽快进城。\"
皇上红了眼睛,\"立刻想办法,带朕去看婉婉!\"
“陛下!”影七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一旦进城,万一被敌人的高手跟上?这…..
影七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劝阻,但看到主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所有的劝谏都化为了乌有,最终只剩下决然的服从:“是!属下……遵命!”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发出一声轻响。
夜色愈发深沉,寒风在客栈外疯狂地呼啸、盘旋。
房间内的灯火依旧昏暗,却仿佛点燃了一场即将来临的巨大风暴的引信。
帝王已悄然立于城下,风云即将变色。
那座在寒夜中沉默矗立的朔方城,以及城中那一方看似温暖安宁的岳家府邸,又将迎来怎样波涛汹涌的未知命运?
岳靖远心中那份脆弱的、渴望永远留住的平静与温馨,终究如同镜花水月,即将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彻底击碎。
而萧元宸的决心,又将为这片北境之地,带来怎样的变数与震荡?
一切,都悬而未决,引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