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给闻有乔开了药。
“住院观察一下, 要是没什么问题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家属监督一下患者睡前吃药。”
慈聿:“不错,也算是一种人生体验了。
闻有乔幽幽地盯了他一会,侧过身去,看着闻清和:“姐姐……”
“我……”
闻清和端着温水走过来:“怎么了?”
闻有乔低头,看着手上已经息屏的手机,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抬起头,迎上女人关切的目光。
“我……想和方医生见一面。”
闻有乔的脸色仍有些发白。
她看向慈聿:“抱歉,老师,我还是看了他发来的消息。”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看的。
这个名字像一个可怕的咒语,使她总是在午夜梦回时分看见故友的脸。微笑的脸,哭泣的脸,绝望的脸。
要有多么深的绝望,才能让她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闻有乔清楚,死亡是煎熬而漫长的事。
她苦笑了一下:“余衡说得对,其实……我们离得很远。”
——只是误以为自己离彼此很近。
像两头找不着家的方向的幼兽,为了向彼此索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紧紧地簇拥在一起。
她们给对方的只是她们认为对方想要的。
正如闻有乔不知道宁在云究竟是因为那太妃糖是她买回来的,所以告诉自己她很喜欢,还是她本来就爱吃太妃糖。
闻有乔没问过她,也早已无法得到答案。
在云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而死……这些,这一切,她竟然一点也不了解。
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痛苦里,可是在云的痛苦呢?谁来看见?她对世界的呼救呢?又有谁听见了?
这世界上每天有那么多人死去,宁在云只是这千千万万人之一,如沙砾般渺小,没有人在乎。
可闻有乔在乎。
在千万朵玫瑰之中,她只拥有过这一朵玫瑰。
所以……
“——我不想再逃避。”
闻有乔仰起头,睫毛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但那黑色的眼睛却因泪水变得明亮非凡。
如果连她也不敢回看那条路的话,还能指望谁为在云探明黑夜呢?
“姐姐,请不要再为我担心。”
慈聿笑了。
灰色的眼睛里既有满意,也有欣慰。
他怎么忘了。
只要打开笼子,鸟雀自会寻找飞行的方向。
“不错,这才是我的学生。”他用指腹揩去她眼角的泪珠,“往前走吧。”
闻清和怔怔地看着她。
她想起来很多年前,闻有乔也曾经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那个男人。
在父亲严厉的呵斥和高高扬起的手掌下,她像一颗小小的陨石,冲过来撞在男人的身上。
明明她也那么害怕,手臂颤抖,可还是咬着牙,如此坚决地挡在闻清和的身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她的眼睛还是一如当年,像彗星划过宇宙,像恒星照亮黑夜。
可闻清和还是情愿把她当作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扯着衣角嚷嚷着要出门玩耍的孩子——尽管她早已长大。
成为了不起的大人。
这一刻,闻清和不知道自己的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欣慰、喜悦、悲伤、惆怅……都不足以诉说。
她捂住脸,泪水止不住地从面颊滑落。
——也许她只是心疼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懂事。
“姐……”
闻有乔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女人的泪水。
慈聿递出刚刚在楼下买的纸巾:“闻小姐。”
闻清和接过纸巾,低声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我能理解。”慈聿说。
闻清和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我问一下方医生,看看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她走出病房。
慈聿握着水杯让闻有乔吃药。
“很晚了,该休息了。”
闻有乔乖乖吃了药,躺在床上:“老师……”
“说。”
“你今天好温柔。”她从被子里钻出一个脑袋,“也不是不好吧,就……让人感觉怪恶心的,我不太习惯。”
慈聿冷笑一下:“……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老师……”
“……说。”
闻有乔翻了个身:“没什么,就是想说……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今天下午,我不该和你发脾气的。”
慈聿低头看着学生的脸,脸色仍然苍白,但那眼睛里的迷茫却消失了,亮得像是有星星在闪烁。
“我不介意你对我发脾气。”他给她擦了下额头的汗水,“如果一个人从来不对任何人发脾气,说明没有人走进过她的心底。”
闻有乔吸了下鼻子。
“我睡不着。”她说。
“……怎么?还要人给你念童话故事才睡吗?三岁的闻有乔小朋友?”慈聿的声音中不免带了点讥讽。
闻有乔不说话,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来吧,念故事吧。”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从前,有一只小鹰。它有着矫健有力的翅膀,是同龄的鹰里飞得最快的那个。所有的小鹰都崇拜它,羡慕它的身姿。”
闻有乔:“它长什么样子呢?”
“其它鹰长什么样它就长什么样。”
闻有乔探出头:“鹰不可能都是一个样子,就像人类也不都长着同一张脸。”
慈聿瞥了她一眼。
闻有乔不说话了。
慈聿:“……它有着绿色的眼睛,红色的羽毛,和别的鹰都不一样。”
闻有乔满意地缩回被子里。
慈聿继续说:“它是天生的飞行家,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飞。它飞啊飞啊飞啊……”
闻有乔:“没听到结尾前我是不会睡着的。”
慈聿握紧拳头,又松开手:“它飞过高山,飞过河流,飞过草原,它从来不畏惧雷雨。”
“直到在一个雷雨天里,它见证了朋友因为雷暴而死去。”
“从此以后,它不再飞行。”
闻有乔:“……为什么?”
“因为它见识到了比自然的伟力更恐怖的东西。”慈聿说,“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感情’。”
“恐惧、懊悔、痛恨……这些东西让它的翅膀变得很沉重。”
闻有乔:“然后呢?它有再飞起来吗?”
慈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关上灯。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就像你的人生,有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