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承岚静静注视着元惜昭,好看的凤眸中盛了一汪清泉,只有她的模样。
眉眼不自觉放柔和,嘴角牵起温柔的笑意,恍若如初,过去那个温承岚回来了。
为保朝局安稳,他会听取崔栉的建议,借着微服私访的名义,去行宫修养一段时间,该交代的和贺璋交代完了,不会出什么岔子。
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放元惜昭走再好不过。
他阖上眼,多看一眼便多一分不舍,可也许不会再见,少看一眼更是万分不舍。
喉间一痒,温承岚连忙俯身用手挡住口鼻,发出闷闷的咳嗽声。
“阿岚……”
听到声音,元惜昭醒了?温承岚瞪大了眼,浑身一僵,保持原有的动作,他不知如何面对她。
等了半天没有下文,他才缓缓直起身看去,元惜昭并未醒,虚惊一场,先前多半是呓语。
呓语是唤他的名字,光一想想,心中一片滚烫。不行,他担心元惜昭突然醒来,也担心自己反悔。
慌忙滑动轮椅往后退去,一用力,过度疲惫的全身开始抗议。
他一皱眉,轻声对外唤道:“吴厌,进来,带朕出去。”
如今一举一动的孱弱无力,都残忍地提醒着他自己是多么没用。
“陛下这回安心了,回宫吧。”崔栉见温承岚又苍白几分的脸色,连忙凑上去。
“崔太医,留在这里诊治元惜昭,朕即刻回宫。”他看着一行人,肃然,“朕的状况,不可泄露分毫。元惜昭醒来,更不准在她面前提,包括朕去救她一事。”
廷阳、吴厌只求温承岚早歇下,连声应下。
崔栉顺势留了下来,不再拒绝,温承岚如今的身体可谓千疮百孔,异常孱弱,前段时间好不容易以元惜昭的血为引养回来的气血,经此一遭,前功尽弃。
正好留下看看元惜昭的情况,还容不容再取次血。
吴厌和廷阳将温承岚抬上软轿,温承岚脸色苍白如纸,手腿都在轻微发颤。
“缓一些,力求平稳。”廷阳对着赶马车的小厮道。
温承岚好似并不在意身体的不适,“此番谋划,阮钰一人不足成事,还有那太守之子刺客一事。”
“看来朕的恩德是满足不了韩相的野心了,廷阳、吴厌,你们派人盯住韩韦。”
“属下领命,陛下先阖目歇息。”廷阳应声,面露担忧。
“是,陛下。”吴厌回道。
营帐内,崔栉为元惜昭诊了脉,表面凶险,实则未有温承岚状况差。
之所以还没醒来,是因为外加忠蛊发作了。
他取了杉木盒里的药丸,用木镊碾碎,放入滋补的汤药中,一道让医师喂她服下。
过了半个时辰,元惜昭悠然转醒,花了些时间才确认此刻自己身处何处。
眼色逐渐清明,却只见崔栉,一时弄不清情况,“崔太医,我是怎么回来的?”
崔栉迟疑不定,正在想要如何作答是好。
“姐姐,你醒了?你吓死我了。”思结麒听到元惜昭醒了,激动掀开门帘进来。
“你救我回来的?”元惜昭试探一问。
思结麒咬了咬唇,他怎么也算救她回来的人之一,想通这一点,他点了点头。
“多谢三王子搭救,改日若有能相助之处,三王子直言即可。”元惜昭右手撑着坐起来。
思结麒灰眸中眼光闪烁,一笑,“姐姐真要谢我,修养几日,同我去西戎。”
“除了这个不行。”元惜昭坚定打断。
崔栉微一啧舌,还当着他的面呢,这西戎三王子真是大胆。
“景朝陛下已经答应放你走了,你放心。”思结麒连声道。
“这不是他答不答应的事情……等等!”元惜昭顺嘴反驳着,说道一半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
温承岚这是何意?韩玥林中失踪一事,让他幡然醒悟,连她都不恨了,想一心与韩玥双宿双飞了?
还有什么叫答应放她走了,她若想走,谁也拦不住,反之亦成立。
元惜昭真想过自己是不是才醒来,脑子不太清醒,怎么一醒来,什么局势都变了。
她抬手打住,“三王子可否先出去,让我想一想。”
想,当然不是想要不要和思结麒去西戎,而是她总觉得哪有些奇怪?
思结麒只当有了希望,元惜昭要好好想想再做决定,他面露喜色,顺从出去了。
崔栉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问道:“陛下状况不太好,可能还需姑娘的血入药。”
崔栉感觉这老半辈子都没厚着脸说过那么艰难的话。
“陛下他……”
元惜昭故作轻松,了然一笑,“怎么?陛下忧心韩贵妃,旧疾复发了。”
从来都没有什么韩贵妃,能让陛下身心俱裂的从来都只有你啊。
崔栉听着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温承岚的命令不能违抗。
“取血正好,趁着臂腕间的伤口还未好。”元惜昭敛声道,如此也当是偿还。
打开包扎好的伤口,看着那反反复复不成样子的伤口,崔栉从医数十年,什么大伤没有见过,此刻却是不忍。
元惜昭自己倒是干脆利落,取好了血。
崔栉恍然觉着元惜昭有时和温承岚挺像的,暗自里都有一股不为人知的疯狂。
元惜昭目光落在玉衡弓上,轻声自语,“这是我欠他的,崔太医安心医治便是。”
留了药,给女医师交代好,崔栉拿着取好的血回宫入药。
不想这回温承岚微抿了一口,反复在舌尖感受,许是才在兽坑闻过过于浓烈的血腥味。
敏感异常,他总算发觉那怪异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温承岚神色冷峻,沉声问:“崔太医,这药里到底有什么?”
崔栉脸色微变,眼皮一跳,手间的动作停下。
温承岚更加确定其中必有猫腻。
“是臣找的药引,利于陛下安康。”崔栉回道。
不知怎的,或许是心绪不宁都在那一人身上,温承岚福至心灵,脑海中闪现出元惜昭左臂腕间那反反复复的伤口。
他脸色刷白,心神大震,“若是和她有关,崔栉,朕宁愿现在一死,也不会再喝半口!”
崔栉拂袖俯身跪下,“臣惶恐。”
温承岚不知具体有什么内情,元惜昭懂部分医理,在宫中和崔栉走得近,凭着感觉猜测。
猜测落到了实处,温承岚心绪翻涌,崔栉的意思是,自己喝了数日的药里,都有元惜昭的血?
“你们真是放肆!咳咳……”温承岚胸膛发震,用锦帕掩住嘴唇的功夫,说不出一句话。
他无力地倒下,眼光随着摇曳的烛火晃荡,飘忽不定。
“陛下,元姑娘取了血,及时滋补,身体不会有大碍。”
崔栉手间不动声色取出银针,温承岚孱弱之躯,哪受得住这样强烈的情感刺激。
他琢磨着温承岚再这样下去,他不得不用银针让他镇定安神。
“让她走,咳咳……我不会再见她。不,是我走,我明日就离京。”温承岚低声喃语。
那本还充斥着不舍,不时动摇的心彻底坚定下来,她必须走!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他万不能接受要以元惜昭的血作药引。
他如今孱弱之躯,甚至困于这一方病榻,他先前觉自己无力护住元惜昭。
现今看来,何论只是护不住,自己还在害她!
“陛下!三日!三日不朝,历代君王常见,不会影响朝局非议,陛下好歹休息三日再起程。”
崔栉白须颤动,说得激动,“老臣世代为御医,若是难保陛下安危,入土后有何脸面见列祖列宗,是要入十八层地狱的。”
“还有元姑娘,她还在围场尚未苏醒,陛下放心得下?”
崔栉不祈望温承岚在意自己的龙体了,他只盼着温承岚能因旁的人听进劝告。
果然,如此一说,温承岚总算松了口,答应了三日后启程去舒州。
舒州依山靠水,山清水秀,商贸发达,气候宜人,是一个好地方。
崔栉也觉着舒州不错,而少有人会注意到的是,云川就在距离舒州不算远的群山之中。
摘星宫殿门前的梅花花苞已隐隐吐露花颜,那日下得大雪终究没有压弯它的枝头,梅枝间挂上了残雪,反添意趣。
“什么?他要去舒州?”元惜昭醒来后休整了一日,返回摘星宫中。
贺璋听闻元惜昭冬狩遇险,特来探望。
“嘘!你小声些。”贺璋心虚转头看了看殿外有没有其他人。
贺璋伸出手指挡在嘴前示意道:“我可是冒着风险来告诉你的。”
元惜昭撇撇嘴,不是前两日崔栉取血还言温承担状况不大好,这才过了几日要去舒州微服私访了。
重点是,韩玥还一同前行。
元惜昭抬起桌上的赤霄养血汤喝了一口,摆了摆手,思索片刻,她有什么好激动的。
温承岚想通了,她解了同生蛊,正好离开,一切都按预想中的来。
至于那偶而冒出头的失落大可忽略不计。
贺璋见她一语过后,心平气和用起了药膳,没有后续,他微一挑眉,“你不劝劝陛下?”
“贺大人堂堂内阁大臣都劝不动,我自然人微言轻。”元惜昭好心顺手给贺璋也盛了一碗,推到他面前。
“大人不妨尝尝药膳,比起酒来,别有乐趣。”
贺璋倒也随性,顺着接过喝起来,难不成他看错了?
在秦风馆时,他最先识得元惜昭,原先他以为元惜昭是陛下的心腹,派来的说客。
后面在宫中相处下来,又不尽然。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贺璋琢磨的乐趣。
可惜他在宫中识得的人不多,莫说还能找到那敢详说详讲的人了。
即便如此,凭他自身的观察,总觉着陛下对元惜昭很是不同,而元惜昭细致入微不经意地流露,对陛下关心不少,该是有爱慕之心的。
说实话,要不是宫中都言那韩贵妃是如何得宠,他要合理怀疑温承岚和元惜昭怕是早已一心相许。
可是元惜昭的爱慕之心呢?他还满心指望元惜昭能劝住温承岚,这样他也不用受四面楚歌之厌坐镇宫中。
元惜昭听到这样的消息,不该吃醋去劝劝温承岚吗?
贺璋拧着眉看着还有心情赏梅品药膳的元惜昭,有时候他觉着那一曲高山流水真是弹对了,元惜昭潇洒肆意起来,比他过之。
他长叹一口气,要是此刻有琴,恰能作一首怨曲,“你真的不打算去劝劝?”
元惜昭见贺璋少见患得患失的模样,暗觉好笑,“陛下想和他亲爱的贵妃同去游历山河,我有什么好劝的。”
就算元惜昭再不承认,或许是此番经历确是太过惊险,雪太冷了,还失了血,冻得她火热的心也凉了许多。
她九死一生,周身难受,听着温承岚心心念念要找韩玥。
不能怪她,谁的心经此也得凉上一凉吧。
“唉。”贺璋见元惜昭是打定了主意,长吁短叹一声,“那你之后会在宫中吗?”
缪朵那还没有明确消息,只收到宁归悦说收到兵援的消息,同生蛊不解,她留在宫中是最好的选择。
“自然,不留在宫中,还能去哪?”元惜昭反问回去。
贺璋一听,面上愁云即刻消散,说话语调上扬,元惜昭留在宫中意味着有好酒,有好友,乐趣无穷。
日子又有了盼头,他去独挡完朝廷的是是非非,还能找元惜昭要好酒,起兴弹奏几曲。
“那便是极好的。”他抬起药膳完顺势要和元惜昭碰杯。
动作到了一半,才失笑发现自己真是习惯了饮好酒。
元惜昭却心领神会,抬起了碗迎上去,清脆一碰,二人俱笑起来。
“无论你之后是什么身份,我都当你是至交了,尽可兄妹相称。”贺璋朗声道。
元惜昭不懂贺璋心中那些对她和温承岚之间感情猜测的弯弯绕绕,疑惑她还能有什么身份。
不过转念一想,脑海中闪过那次宴会外遇刺产生的念头,比起她,身份成谜不定的……
元惜昭爽快回应,“贺兄所言,我亦全然想对你言。”
可是说好的了,无论你之后是什么身份,望今日的情分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