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一月初。大安口。
寒风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古老的城墙上,发出呜咽似的怪响。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远方的燕山余脉。
城墙垛口后面,几个穿着各式棉甲、号褂的士兵挤在一起,跺着脚,哈着白气。
“他娘的,这鬼天气,冻死个人!”一个脸膛黝黑,胡子拉碴的老兵缩着脖子,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哈了口热气,骂骂咧咧道,“放着宣府、大同那边不待,偏把咱们这群九边各镇调来的‘精锐’塞到这鸟不拉屎的大安口?活见鬼了!”
他叫王老五,是宣府镇的老兵痞了,调来这大安口快一个月,嘴里的抱怨就没停过。
旁边一个看着不过二十岁左右,脸庞虽显年轻却透着一股精干之气的年轻士卒,名叫张石头。他原是宣府镇上一名出色的鸟铳手,因此被选调至此,是这批调来的精锐中年纪较轻的一个。听了王老五的抱怨,他忍不住反驳:“王哥,话不能这么说。来这儿之前,陈将军不是说了吗?这是皇爷亲自下的旨意,说这里至关重要!”
张石头虽然不是新兵,但家里也并不富裕,调来此处后,不仅饷银提高到了每月二两且准时足额发放,装备也换了新的,对那位锐意革新、不吝赏赐的年轻皇帝充满了感激。
“再说了,”他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股真诚的劲儿,“皇爷给咱们加了饷,这个月是足额发的,一文都没少!还下了明旨,要是咱们…咱们真为国尽忠了,家里婆娘娃儿每月都能领到抚恤银子,管到娃儿长大成人!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
王老五嗤笑一声,吐了口唾沫在冻得硬邦邦的墙砖上:“恩典?小子,你懂个屁!饷银是好,抚恤听着也不赖,可那也得有命花、有命看呐!”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愤懑:“你也不想想,咱们足足三千人!都是从九边各镇抽调过来的悍卒,还有新拨来的那些鸟铳、佛朗机炮…这么大的阵仗,守这么个破关口?这大安口多少年没走过大股鞑子了?蒙古鞑子都嫌这儿路不好走!皇爷这是听了哪个书呆子瞎咧咧,拿咱寻开心呢!”
这话引起了周围几个老兵的共鸣。
“就是,王哥说得在理!咱们在这喝西北风,万一鞑子主力真从山海关或者喜峰口那边打过来,咱们在这儿有啥用?”
“我看皇上还是太年轻了,想一出是一出……”
张石头听得脸红脖子粗:“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说皇上!皇上是天子!他说这里重要,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眼看就要吵起来,旁边一个三十来岁,脸上带着一道浅疤的什长,名叫李铁柱,沉声喝道:“都闭嘴!吵什么吵?!”
李铁柱为人稳重,是这帮兵痞里的主心骨。“皇爷的心思,咱们当兵的瞎猜什么?军令如山,懂不懂?!咱们吃的是皇粮,拿的是军饷,守土有责!管他鞑子从哪儿来,守好咱们脚下这块地,对得起发的银子,就是本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缓和了些:“再说了,你们自己摸摸良心,这个月饷银是不是按时足额发的?军械库里的家伙是不是比以前好使多了?陈将军虽说操练得紧,可你看这城墙,是不是加固了?滚石檑木、火油猛火,哪样少了?真要打起来,这些都是保命的东西!”
众人被他一说,想起这一个月来的变化,不少人沉默了。确实,待遇提高了,装备改善了,连新调来的这位陈继盛将军,虽然严厉,但赏罚分明,练兵也确实有章法,整个关城的防御肉眼可见地比以前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争吵暂时平息,但空气中的疑虑和不安并未完全消散。他们拿着最好的待遇,守着一个看似最不重要的地方,这本身就透着一股诡异。
就在这时,负责在最高处了望塔上警戒的士兵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北边——!有烟尘——!!”
这一声喊,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丢进了一颗火星。
城墙上所有的人,无论是刚才在争吵的,还是在打盹的,亦或是默默擦拭武器的,全都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涌向北面的垛口。
李铁柱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士兵,抢到垛口边,眯着眼极力远眺。张石头紧随其后,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王老五也顾不上抱怨了,脸色煞白地伸长了脖子。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黄褐色的烟尘如同怪兽般缓缓升腾、弥漫,遮蔽了小半个天空。在那烟尘之下,无数细小的黑点正快速蠕动、汇聚,逐渐连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潮水,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大安口的方向压过来!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骑兵奔驰的身影,以及无数迎风招展的旗帜!
那绝不是几十几百人的小股骚扰!
“快!快看旗号!” 李铁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旁边有眼神好的士兵已经看清了:“是…是镶黄旗!还有…还有正蓝旗的大旗!天呐!是真鞑子!是鞑子主力!!”
“咚!咚!咚——!”
急促的警钟声响彻关城内外,凄厉的号角声此起彼伏。
新任守将陈继盛一身铁甲,腰悬佩刀,快步登上城楼。他面沉似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远方的敌阵,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传令!”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全军戒备!弓箭手抛射准备!火铳手装弹,听我号令!炮手准备点火!滚石檑木准备!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违令者斩!”
城墙上瞬间忙碌起来,之前的抱怨、疑虑、恐惧,在真正的敌人面前,都被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职责所取代。士兵们各就各位,弓上弦,刀出鞘,黑洞洞的铳口指向前方。
张石头紧紧握着手中的三眼铳,手心全是冷汗,牙齿都在打颤。他旁边的王老五,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动作却异常麻利地检查着火绳和弹药,嘴里低声咒骂着:“他奶奶的…还真让那小皇帝给蒙对了……这下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李铁柱则大声地在自己负责的垛口段来回奔走,不断地重复着命令:“稳住!都给老子稳住!鞑子人多,别慌!听号令!瞄准了再打!节省弹药!”
远方的后金军阵中,前锋部队已经开始脱离主阵。大约数千名骑兵和步甲组成的队伍,呐喊着冲了过来。他们并非后金最核心的巴牙喇精锐,更像是普通的八旗兵和一些新附的蒙古部落士兵,装备参差不齐,冲锋的阵型也略显松散。显然,后方的皇太极并未在一开始就投入主力,而是派出了这支部队进行试探。
但这数千人的冲锋,依旧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马蹄声、呐喊声汇聚在一起,如同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鞑子进三百步了!” 有军官高声喊道。
陈继盛站在城楼上,纹丝不动,目光死死锁定着越来越近的敌军。
“二百五十步!”
“二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后金军已经进入了弓箭和火铳的有效射程。他们也开始稀稀拉拉地放箭,箭矢射在城墙上,发出噗噗的响声。
陈继盛猛地抽出佩刀,向前一指,厉声喝道:“放箭!开火——!!”
命令下达的瞬间,大安口城头仿佛活了过来!
“嗡——!” 无数弓弦震响,密集的箭雨如同乌云般腾空而起,划过一道弧线,狠狠地砸进冲锋的后金军阵中。
“砰!砰砰砰——!” 紧接着,数百支火铳同时喷吐出火舌和浓烟,震耳欲聋的爆响连成一片。铅弹呼啸着撕裂空气,精准地射向目标。
冲在最前面的后金士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显然没有预料到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关隘,火力竟然如此凶猛密集,而且准头还相当不错!
第一轮打击就让他们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放!” 陈继盛再次下令。
又一轮箭雨和弹丸覆盖过去。城墙上储备的滚石檑木也开始被推下,呼啸着砸向试图靠近城墙的敌人。
后金的先锋部队彻底被打懵了。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轻松的叩关,却没想到迎头撞上了一块烧红的铁板。几次尝试重新组织冲锋,都被城头持续而猛烈的火力压制了回去。
领军的后金将领见状不妙,知道仅凭这点兵力强攻无望,而且伤亡还在不断增加,只得无奈地下令后撤。
看着如同潮水般退去的敌人,城墙上爆发出一阵短暂的欢呼。张石头兴奋得脸颊通红,差点跳起来。
但欢呼声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李铁柱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看着城下丢弃的百十具尸体和远处重新集结、阵型更加严整的后金大军,脸色凝重地对旁边的王老五说:“看见没?这只是鞑子的炮灰,探路的。”
王老五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声音干涩:“他娘的,炮灰都这么难打……后面那些穿白甲、戴红缨的真鞑子上来,咱们……顶得住吗?”
这个问题,萦绕在城头每一个明军士兵的心头。
远处,后金军的中军大纙之下,皇太极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原本带着一丝轻蔑和自信的脸色,此刻已是阴沉如水。先锋试探的失利和超乎预期的伤亡,让他意识到,这座不起眼的大安口,恐怕会成为他南下之路上第一个难啃的骨头。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前方重新开始忙碌的大营,攻城器械被缓缓推上前,更多身着重甲的士兵开始集结。
“传令,”皇太极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准备强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