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午夜心跳”酒吧内灯光迷离,重低音的鼓点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脏。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香水和淡淡烟草混合的味道。
角落的卡座里,张秘书如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坐在阴影中。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加冰,冰块在杯中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穿着深色的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但依旧显得有些拘谨。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杯中的酒液,眼神空洞,仿佛周围的喧嚣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这是他每周例行的“仪式”,一种无声的、自我放逐式的悼念。
就在这时,林梦的消息传达到了我的手机上:“他来了,老位置。”
我立刻通知了早已准备就绪的代海燕。
几分钟后,酒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也包括了角落里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男人——尽管他自己可能并未意识到。
代海燕来了。
她完全按照我和她商定的计划,复刻了张秘书初恋女友当年的穿衣风格。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连衣裙,长度及膝,领口是复古的娃娃领设计,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同色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她的长发没有做复杂的造型,只是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画着淡雅的妆容,刻意突出了眉眼间的清纯感,与她平日里那种精明干练、充满侵略性的美艳截然不同。
她就像是那张泛黄毕业照上的女孩,跨越了几十年的时光,活生生地走进了这家酒吧。
代海燕没有立刻走向张秘书,而是仿佛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选了一个离张秘书不远,但又不在他正对面的空位坐下。她点了一杯果味鸡尾酒,双手捧着杯子,眼神低垂,似乎有些心事重重,又带着一丝少女般的脆弱。
角落里的张秘书,在代海燕出现的那一刻,握着酒杯的手就不自觉地收紧了。他的目光,第一次偏离了面前的酒杯,死死地定格在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上。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痛苦。那张脸……那身打扮……那个神态……像,太像了!像到让他以为自己是不是喝多了,产生了幻觉。几十年来深埋心底的痛苦和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的手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代海燕似乎感受到了那道灼热而复杂的目光,但她没有抬头,只是更加低垂着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将那种无助和落寞演绎得淋漓尽致。
就在这时,几个染着黄毛、穿着松垮t恤的小混混注意到了独自一人、看起来楚楚可怜的代海燕。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嬉皮笑脸地围了过来。
“哟,美女,一个人啊?多寂寞,哥哥们陪你喝一杯?” 为首的黄毛流里流气地说道,试图伸手去搭代海燕的肩膀。
代海燕身体微微一侧,巧妙地避开了黄毛的手,抬起头,那双酷似故人的眼睛里,此刻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厌恶:“请你们放尊重点!”
“哟呵,还挺辣?” 另一个黄毛怪笑道,“妹妹别怕嘛,哥哥们没恶意的,就是想请你喝杯酒,交个朋友。” 他们显然没把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学生妹”放在眼里,步步紧逼,言语更加轻佻。
角落里的张秘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到那张酷似初恋的脸庞被小混混骚扰,他的心脏猛地揪紧了。愤怒、保护欲、以及当年没能保护好女友的巨大悔恨和无力感,瞬间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放在桌下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站起来?冲过去?可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年轻人了,而且,眼前这个女孩,真的是“她”吗?还是只是一个巧合?他内心的理智和情感在激烈地交战。
代海燕被几个黄毛围在中间,虽然脸上带着惊慌,但眼神深处却异常冷静。她一边应付着黄毛的骚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观察着角落里那个男人的反应。她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黄毛们见代海燕不肯就范,耐心渐渐耗尽,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为首的黄毛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伸手就去抓代海燕的手腕,试图将她从座位上拖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跟哥几个走一趟!”
“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救命啊!” 代海燕惊呼出声,手腕被抓住,她挣扎着,脸上充满了真实的惊恐(当然,这惊恐是她精心表演出来的),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绝望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着的男人。这一声“救命”,仿佛穿透了嘈杂的音乐,精准地刺入了张秘书的心脏。
就是这一眼,这一声求救,彻底击溃了张秘书内心最后一道防线。眼前这个女孩无助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那个在电话里向他抱怨、带着委屈和失落的女友。如果……如果当年他没有失约,如果他能陪在她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场悲剧?强烈的负罪感和迟来的保护欲如同火山般爆发。
“住手!”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响起。
张秘书猛地站起身,因为起身的动作太猛,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几步冲了过来,一把攥住了那个抓住代海燕手腕的黄毛的手臂。他的力气出奇的大,黄毛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代海燕。
“你他妈谁啊?想英雄救美?” 黄毛甩开张秘书的手,揉着自己发红的手腕,恶狠狠地瞪着他。其他几个混混也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
“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在家待着,跑酒吧来泡妞?” 另一个黄毛嗤笑道,上下打量着张秘书略显过时的穿着,“看你这怂样,还想学年轻人玩浪漫?赶紧滚回家抱你老婆孩子去吧,别在这儿碍事!”
这些话如同尖刀,狠狠地戳在张秘书的痛处。老婆?孩子?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拥有这些了。所有的幸福,都随着那场车祸灰飞烟灭。而这一切的起因,不就是因为他所谓的“工作”和“前途”吗?眼前这些流氓的侮辱,和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谴责,奇妙地重叠在一起,点燃了他压抑了几十年的怒火。
张秘书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抄起旁边桌子上一个喝剩的啤酒瓶,动作快得让人猝不及防,狠狠地朝着刚才说话最难听的那个黄毛的头上砸了下去!
“砰!”
啤酒瓶应声而碎,玻璃碎片和酒液四溅!那个黄毛惨叫一声,捂着头蹲了下去,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场面镇住了所有人,包括其他几个混混。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甚至有些窝囊的中年男人,动起手来竟然这么狠!
“妈的!你敢动手!” 其他黄毛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喊道,但看着张秘书那双布满血丝、如同要吃人的眼睛,以及他手中还握着的半截带尖的碎酒瓶,一时间竟没人敢上前。
“滚!” 张秘书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几个黄毛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地上哀嚎的同伴和张秘书手中的凶器,终究是没胆子再纠缠下去。他们扶起受伤的同伴,骂骂咧咧地放了几句狠话,便狼狈地逃离了酒吧。
酒吧里一时间安静了许多,周围的人都远远地看着这边,没人敢靠近。
张秘书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和血迹,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那股爆发出来的力量正在迅速消退,留下的是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代海燕适时地发出一声带着后怕的呜咽,她走到张秘书身边,用一种混合着感激、惊魂未定和一丝依赖的眼神看着他,声音带着颤抖:“谢……谢谢你……先生……” 她恰到好处地拉住了张秘书的衣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她的触摸让张秘书的身体微微一僵,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眼前这张酷似故人的脸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混乱过后,酒吧的保安姗姗来迟,简单清理了现场,并低声劝慰了几句,试图息事宁人。张秘书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他的目光,依旧聚焦着在代海燕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充满了痛苦、怀念、震惊,还有一丝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伤。
代海燕维持着那副受惊小鹿般的模样,白皙的脸颊上还带着一丝惊吓后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她看着张秘书,声音轻柔而真挚:“先生,刚才……真的太谢谢您了。如果不是您,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微微低下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叫海燕,代海燕。还不知道先生您怎么称呼?”
张秘书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看着眼前这张脸,太像了,像得让他心痛。但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她。他的爱人,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眼前的女孩,太年轻,眼神里虽然带着刻意模仿的纯真,却也藏着他不熟悉的精明和世故。
“……不用谢。” 过了许久,他才沙哑地吐出三个字,声音疲惫不堪。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吧台的方向,仿佛想逃离这张让他心绪不宁的脸。
代海燕没有气馁,反而顺势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动作自然,仿佛他们本就是同伴。她对着不远处的酒保招了招手:“麻烦再给我这位先生一杯威士忌,双份,加冰。” 她记得林梦说过他常喝这个。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杯度数不高的果味酒。
酒很快送了上来。代海燕将那杯威士忌轻轻推到张秘书面前,柔声说道:“喝点压压惊吧,先生。刚才真是吓坏我了。”
张秘书看着面前的酒杯,没有立刻去拿。
代海燕捧着自己的酒杯,小口啜饮着,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吧台闪烁的灯光上,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和感慨:“这家酒吧……我还是第一次来。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 她顿了顿,侧过脸看向张秘书,眼神带着探寻,“先生您……好像经常来这里?”
张秘书依旧沉默,只是端起了酒杯,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似乎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代海燕并不急躁,她有的是耐心。她知道,对付这种内心封闭、背负沉重过往的男人,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她需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他的伪装和防御。
她换了个话题,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带着一丝好奇:“先生,您刚才……好厉害。一下子就把他们吓跑了。” 她微微歪着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崇拜,“您是做什么工作的?看起来不像是一般人。”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张秘书某根敏感的神经。工作?正是因为工作,他才失去了挚爱。他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代海燕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她没有继续追问工作,而是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感伤:“其实……我今天来这里,也是因为心情不太好。”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一些……无法挽回的遗憾。”
“遗憾”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张秘书尘封已久的心门。他喝酒的动作顿住了,目光再次落回到代海燕的脸上。
代海燕没有看他,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做了不一样的选择,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是不是……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痛苦?”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迷茫和脆弱,“但人生没有如果,不是吗?我们只能带着这些遗憾,继续往前走……”
这番话,几乎句句都戳在张秘书的心坎上。是啊,没有如果。如果那天他不加班,如果那天他陪她去了酒吧,如果那天她没有喝酒开车……太多的如果,最终都指向了那个无法改变的悲惨结局。
他看着眼前这个和逝去爱人如此相像的女孩,听着她说出那些仿佛洞悉了他内心痛苦的话语,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移情和倾诉欲的感觉,开始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你……”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你……遇到了什么事?”
代海燕心中一喜,知道鱼儿开始上钩了。但她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忧伤和脆弱,她抬起眼,看着张秘书,眼神朦胧,像是强忍着泪水:“没什么……只是一些……关于失去和选择的故事。”
她没有立刻说出具体内容,而是将话题轻轻抛了回去,带着一丝试探:“先生您呢?您好像……也有很多心事。每次来这里,都是一个人吗?”
张秘书沉默了片刻,再次端起酒杯,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喝下,而是看着杯中晃动的冰块,缓缓地,近乎无声地点了点头。
突破口,已经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