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上厕所的吗？去吧。”教室外候课的老师，让开门口自问自答并笑。
班里集体一愣，很快蜂踊出一半。
他慢慢环视教室，与每一双望去的眼睛点头回应，而每一双得到回应的眼睛都迅速低向桌面。
他只好背对学生们，看墙上的课程表，直到所有学生到齐，他才缓步站向讲台，再次徐徐面阅学生，完全无视课已过了十分钟。
仿佛时间足够了，甚至太多了，只好浪费一点。
“我是你们的化学老师，程玉山。”他道，方脸，腮肉下垂，个头偏矮，慢。
每说完一句话，习惯性露出原谅别人也等着被人原谅的宽厚笑意。
“听过鬼火吗？”他问，又笑。
没有人接话，大家怕是一种新的惩罚方式。
“哦～没听过，但见过。”老师道，一笑。
“……”
初三的下马威已经够多了。
“那我讲一个。有一个人叫程老三，哎～对，就是我祖上。”
班里终于有几个学生被逗笑了，他们被骂惯了祖宗，竟也有骂人者拿起自己的祖宗讲故事。
“我这老祖，是个酒晕子，哪里都不好使，就鼻子好使。谁家这顿饭有酒，不管这酒兑了多少水，倒在了多小的盅子里，他都能在你正抬起来要喝的时候，精准地出现在你面前，绝对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班里所有人都笑了，这个角色大家熟，哪个村里没有酒鬼。
“村子里真是烦，烦他，有一年夏天，我们村的人和我们周边邻村集体商量好，今晚谁也别喝酒，看这程老三怎么办？我这老祖，就真真顺着路走，为了一口酒，直直走出去了二十里路，终于在遥远的不知道叫什么村庄，不知道叫什么名的人家喝上了。”
“问题出在往回走上，天已经很黑了，那晚说来也邪，一丝风也无，那明晃晃的月亮大的跟太阳似的，照得人热燥燥。”
“走啊走啊，就在他觉得永远也走不到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火星一闪一闪，蓝荧荧的，他一惊，酒也醒了大半，赶忙仔细打量一下地形，这原来是我们村自建村以来就有的一块舍地，专门扔死人的，那真是累累白骨，想到这里他汗毛都炸了，下肚的酒从毛孔里往外出，人顿时醒了全醒了。”
“但进村的路就这么一条，不能不走啊，他就从路上摸索起几个土块拿在手里，壮胆，就在他冷汗淋漓，心跳加速中，那跳跃的火光也越来越近。他把沾着汗水的土块朝着火光砸去，只听‘啪’的一声，土块落地，那火光不仅没灭，还躲着声音向旁边移开了。程老三又扔过一块，那火光就跟有眼睛一样，又成功躲开了，这次我这老祖是真怕了，撒丫子就跑。”
“你们说，我这老祖，见到的是不是鬼火？”
老师讲完后，问道。
“是。”班里兴奋起来。
“谁再来讲一个，有关鬼火的故事？”
尘黛想起奶奶，奶奶说鬼节上坟，路上不干净，会遇到鬼火，又记得李明澈讲过他老家漠雪的防空洞闹事，不知道有没有鬼火作祟。
李明澈一手托着腮，拉下嘴角。
尘黛把头转了回去，她想起来了，李明澈讲故事，很差。
“我听说的，没有真见过。”韩春雷举手站起，道。
“以前，我们村死了一个小孩子，男的，他家里人就把他埋在去渡西庄赶集的那条路上的坡地里，我是渡东庄的，我们庄没集，渡西庄有集。”
“说正事～”有学生催他。
“哦，后来他父母，就想给他配一桩冥婚，到处打听，就打听到有个村恰巧也死了个小孩，女的，两家一合计，就打算把那女孩埋到我们这边。算卦定的晚上开坟，就找我们村那个神婆刘花元算的，不找她不行，她要知道没找她，找了别人，一生气再在家烧个纸，跟老天爷说个坏话啥的，那……”
“说正事～”有学生催他。
“哦，听说，那个男孩的坟一开，里面噌噌噌噌往外冒了很多很多鬼火，吓得人到处跑，那鬼火有蓝有绿有红，都不一样的，就趴在人的脚后跟，跑都跑不掉。正好是麦子快熟的时候，那片地全烧着了，从那之后，那块地无论种什么都长不好。”
“为什么长不好？”有学生问。
“那男孩是饿死的。”
尘英和尘黛对视，一副“这地在哪？”“我怎么不知道”的表情。但全班都不说话了，这个故事比老师的厉害。
“额，嗯，这个有点民间传奇色彩，不过确实可怜。”程玉山道。
“来，现在开始祛魅。你们都学过生物，我们的身体，除了肉眼可见的皮肤、骨骼、内脏，还有很多需要借助专门的仪器，通过读取数值才能发现的东西，这些看不到的东西，称为元素，比如碳、氢、氧，比如磷、硫、铁等，我们的骨骼里就含有较多的磷。人死了，躯体埋在地下会腐烂，不同的物质，不同的元素之间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反应，这时磷就会转化为磷化氢。磷化氢是一种气体，燃点很低，在常温下与空气接触便会燃烧。如果这时坟地出现裂痕或者孔洞，磷化氢就会沿着这些裂痕冒出，与空气接触，发生燃烧，这就是鬼火，它在化学里还有一个名字叫磷火。”
“仔细想想，我们讲的故事，都发生在夏天，都是人走鬼火走，而且你们都是听说，并没有真的见过。”
“来，听我解梦，盛夏天气炎热，温度很高，元素之间的反应速度也会加快，磷化氢易于形成，也易于自燃。刚才那位同学，虽然但是鬼火的颜色说的很到位，鬼火颜色有三种：绿色、蓝色、红色，若有特殊的颜色，说明死者体内某些微量元素含量特别多。如果你们有幸见到，就跟他打声招呼吧，‘哇，你好厉害，你身体的微量元素让你看去如此独特而美丽’。”
全班笑。
“没有风的时候，树叶是静止的，空气也是静止不动的，由于磷火很轻，如果这时有人经过，会带动空气流动，磷火也就会跟着空气一起飘动，甚至伴随人的步子走，你慢它也慢，你快它也快，你停它也停，这就是‘鬼火追人’。为什么鬼火的故事停留在了传说中，不是因为现在的灯多了，而是因为过去是土葬，现在是火化，尸体没有腐烂的机会。”
全班静。
“我老祖的故事没讲完，第二天白天，村里王大爷见人就骂，说昨天晚上真是倒霉，走到舍地那竟然闹肚子，就地解决一下吧，反正下面的事，耽误不了上面的嘴，就顺带点了锅烟抽。谁知道哪个瞎眼的，拉屎也不让安生，拿土块砸我，砸一下也就算了吧，还不停地砸。”
“君不见烧金炼石古帝王，鬼火荧荧白杨里。君不见道傍废井生古木，本是骄奢贵人屋。”
老师在学生们的哄然大笑里唱出一句戏，姗姗走出教室。
下课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