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黛和奶奶去赶集。
沿着北街,往西走两里路,过了崖头下村,拐进渡西村的一条小路便是。
北街路两旁种了无尽的大杨树,抬头望不到顶,前后看不到头,枝枝覆盖,叶叶交通,风一过,哗哗作响。
住在路边的人,常误以为在下一场大雨。
“奶奶,捡这些毛毛虫干什么?”落枕的尘黛歪着脖子问毕淑正。
树下落了一地新鲜的芒,许多大人与孩子正弯腰捡,芒太多了,人们挑得仔细,稍微不完整的、颜色不新鲜的便丢到一边。
“捡来吃,裹着面炸着吃,剁碎了包大包子都行。”毕淑正道。
“那我们也捡一些吧。”
“回来捡,拿不了。”
“回来好的都捡没了。”
“你看,这么多树,树上这么多芒,再这么多人也是捡不完的。”
“李明澈。”尘黛忽然道。
李明澈蹲在路边捡芒,手里的塑料袋已装了大半。
“我去赶集,你帮我捡一些好不好?”尘黛道。
“好。”李明澈爽快答应。
集市原就路窄,密密麻麻的摊位又排两边,大家只能错身而过,遇到熟人,招呼一打,后面立马陷入拥堵。
而此地十亲九故。
“想要什么?”毕淑正问。
“什么也不想要。”
“给你买根腰带吧。”毕淑正蹲在卖针线的摊位前道。
“买腰带干什么?”
“长大了就要穿扎腰带的裤子了,要哪个颜色?”毕淑正问,手里摸着五颜六色的编绳腰带,头上是最简单的别扣。
“我不要。”
“这个腰带很好的,扎多少年都不断,你试试多么结实。”摊主两手使劲拽演示道。
“我不要。”
“拿这根黄的吧。”毕淑正道。
“……”
花了半上午,两人提着大包小兜从熙攘人群中挤出来,路越走越长,尘黛几乎肯定怎么走都到不了家了。
走到落芒的地方,人少了很多,李明澈也回去了。
“还摘吗?”毕淑正问。
尘黛累唧唧地摇摇头。
终于走到渡东庄北、西大街交叉口,正好碰见骑摩托车回来的尘贵方,后座载着一人,手里拿着纸盒和一盘子电线。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毕淑正与陌生人点头招呼后,问尘贵方。
陌生人打开盒子,露出一台电话座机,铮亮鲜红,拿起来手上都会沾色。
“东西给我,上车。”尘贵方一脸兴奋,将集上买的东西挂到车把手上,往前挪了挪身子。
“黛上去吧,两步路我走回去。”毕淑正道。
“爸,那是什么东西。”尘黛坐在摩托车油箱上,吹着得意春风问。
“电话,以后有什么事,就用它找我。”尘贵方笑道。
电话安在了堂屋,尘贵方想放在柜台旁,张美英嫌人来人往过于扎眼。这毕竟是除了村委,渡东庄个人所拥有的第一台座机。
“这颜色,也忒红了。”张美英嘴上抱怨着,但总还是为添置新物而高兴。
“这是这个机子的电话号码,这是燕子石店里的,有事就打个电话,多方便。”尘贵方把两个号码写在机子旁边的墙上。
尘贵方、张美英一离开房间,尘屿抄手拿起话筒,按下燕子石店的号码,每按一下,响一声“噔”,声大的令人心颤,全部按完,听筒传来“呜~呜~呜”
“喂!”有人接起电话。
是帮忙看店的临店小卖部老板,慌得尘屿胡乱扣下。
“阿姨,尘黛要的芒。”李明澈进门道。
一手提塑料袋,装着满满新鲜的芒,一手拿盘子,堆着满满凉拌后的芒,仔细浇过蒜泥、盐、醋、香油,
“看着就开胃,你妈做饭是厉害。”张美英笑着接过去,“他俩在堂屋,去玩吧。”
“李明澈,你老家不是在很远的地方吗?给你老家打个电话。”尘黛递过听筒。
“电话?”李明澈好奇接过来,听筒发出未拨号的嗡嗡声,他看着那些键,不知道拨给谁,也不知道谁有电话。
“算了吧。”李明澈默默放下。
“有一家瓷砖厂,人老板喜欢燕子石,人真是实在,聊着聊着就说定我们家的饭,这是个大买卖,厂里那么多干活的,要的多。”
“在哪?”
“岭上,也不是多远。”
“谁去送?”
“这好说,再雇人嘛。就是,他们厂想要馒头,在镇上这些日子我也看了,馒头卖的比火烧红火。反正都是卖饭,索性我们再加馒头和花卷吧。”尘贵方道。
“……”
“咱家天井这么大,闲着也是闲着,棚一半出来,做馒头房。我去看过了,也没什么难的,有专门揉馒头的机子,把活好的面扔进去,根本不用你揉,就嘣得嘣得自己出来了,出来的馒头一模一样,放到蒸笼一蒸,就好了。”
“你又去看过了?”
“我没定,跟你商量。”
“你说的真轻巧,反正你又不干,你知道彩霞要走了吧。”
王彩霞要走了。
她要去棉纺厂,至于棉纺厂又待多久,再去哪里,她不知道,但是先走出去,不要停在原地,从青春期起一直充斥于她的内心。
“再找人嘛。还有,燕子石店旁边那家开小卖部的,我看着一会儿进一人一会儿进一人,虽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不断人也不少挣,我心思着把西屋柜台换换,火烧照样放在上面卖,不耽误,下面卖点糖、瓜子、小孩玩具啥的,也不费劲,都是顺带的事。”
“都是顺带的事……再找几个人……”
张美英同意了。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紧把绳头做一场。
“好。”尘贵方高兴道。他想法得到张美英行动支持。
“黛黛她小舅,跑送的活,太精细的活是不行的,你说这馒头都是机器出,让他来学学,回头开个店也能养活自己。”
“你安排。”
“真都忙起来,你不定时得两头跑,你那边让东明去帮帮忙,我表姑常念叨。”
“好。”
这些是同时上手的,零食和玻璃柜买回时,尘贵方带着建筑队忙着扎棚子,充满科技感的馒头机、比大人更高的五层大蒸笼抬进来时,孟兰芬、孟东以及仲保娥一同到来。
“地里的活,她是不会的。”介绍人难为情的介绍兰芬,紧接着又说“但是她干净,人是很勤快的,做个饭正合适。”
“家里有个孩子,在这住着能行?”张美英问。
“孩子大了,都上小学了,家里还有孩子奶奶看着。”
旁边站着一个个儿高高,体形丰满,虎虎有生气的年轻女人。
面貌整洁,并不十分好看,但一对流光清澄的眼睛照得整张脸发亮。她嘴角始终带着笑意,也始终不说话,是那种乐于让别人替她说话,或者压根没有想到自己要说话,被宠日久,形成的浅与净。
“一句话也不说,能张罗着卖饭吗?”张美英私下对马红玉、王彩霞和保娥道。
“是你吓得她不敢说话,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很怕,拉着脸,就跟山寨王一样。”王彩霞打趣道。
“我拉脸了吗?我就是脸黑。”张美英笑起来。
孟东与孟兰芬正相反,是身体未长开的干巴瘦,十几岁,初中没毕业,在村里瞎玩几年,跟着孟兰芬来,专门负责送饭,村里村亲的也好有个照应。
“这孩子别的不行,不管自行车还是摩托车,都绝对一把好手,那上坡、下坡、拐弯,泥巴路、石子路都骑得溜溜的,送饭肯定没问题。”介绍人道。
孟东也不说话,但也不笑,神情默然,转着眼睛四方打量。
尘黛和尘屿正坐在柜台后拆大箱果冻,地上滚着数不清的空塑料壳。尘黛抓一把果冻给孟东。
孟东接过去,不客气地揭开塑料皮,一口挤进去。
“一会儿装些果冻,给明澈带回去。”张美英看一眼,对仲保娥道。
“不用不用。”仲保娥慌忙拒绝。
“以后明澈上学放学的直接来这吃,吃完正好跟尘黛一块去上学,明澈他爸住了工也过来。”
“从我工钱里扣。”
“他们又不能吃一大瓮,两口饭而已。”张美英道。
但张美英无论如何让李君儒来吃,李君儒都无论如何不肯来。
棚子起,人员安。
尘贵方教她们怎么用馒头机,如何用蒸笼,怎样用筷子压开花一样的花卷,带着孟东将渡东庄小学、渡西庄小学、砖瓦窑、瓷砖厂等走一遍。
尘黛尘屿早已习惯了家里人来人往,甚至以为本就如此,只是吃饭再也没见过盘,都是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