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老师的课堂,只在第一节的前三分钟保持了安静。
好奇与试探过后,是屋顶也压不住的沸反盈天。
转身板书和回身讲课的不过几个字的功夫里,调皮捣蛋的学生已把鬼脸做了好几遍。
那天老师布置给新课文分段。
“老师,你看我分段分的对吗?”林文静举手问。
“老师,你先看我的!”语文课代表吴雪,直接站起来,将课本伸过去,压在了林文静的课本之上。
班里腾得安静,超过老师要求安静的任何时刻。
“吴雪的亲叔是我们副校长,昨天晚上校长还在她家里吃饭。”王雨悄悄告诉尘黛。
“难怪。”尘黛回。
难怪她在班里说话一呼百应,显然很多同学都知道她这层关系。
“稍等,我先看完这位同学的。”老师客气道,并将吴雪的课本轻轻推开。
过了一秒钟。
“我还要等多久?!”吴雪发起火来,伸长脖子,嘶吼道。
“老师,要不你先看她的吧。”林文静怕的声音都在哆嗦。
“我先看你的。”老师头也不抬,声调未变道。
“别看了!以后也不要看,我要等我的老师,我们真正的语文老师回来!”吴雪自觉丢了面子,排外之词伤人地脱口而出,重重把课本摔在桌子上,震的文具盒掉到地上,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先来后到,懂吗?”老师终于抬起了头,对着她。还未丰腴起来,也许永远也丰腴不起来的脸庞,还未从大学校门毕业,已在小学教室里涨红了脸。
“不让你看了,就是不让你看了!”吴雪“哇”地大哭,哭声从嗓门里冲出去,几近再次掀翻屋顶。
“不看就不看。”老师赌起气,她显然不知道如何处理仗势欺人与先哭为理。
校长停在门口,五短身材,代表富裕的肚子上圈挂一条象征地位的腰带,一尘不染的眼镜片后,目空余子的鄙夷之色夺舍而出。
吴雪的哭声戛然而止,老实的坐回座位,怀着窃喜心情看戏的学生们回正了身体。
“老师管不住学生,是老师没有出息。”校长直截了当道。
老师僵在那,此刻红的已经不仅是脸,还有眼睛,全班听着校长挪步走开的声音。
她不可能在代课期间翻身了。
漫不经心的情绪迅速在学生间蔓延,被最高权威否定的人,只需随便敷衍一下就够了。
老师强装着把课上完,一个字都不想多说的,将家庭作业写于黑板上:课文后面生字词抄两遍。
吴雪猛地站起,几步踏到讲台,就在老师眼皮下,用黑板擦把“两”擦掉,改成了“5”。
“抄5遍!”吴雪自行拿起教杆,敲打着讲台,视人犹芥命令道。她自认做到且做好了语文老师的平替身份。
“老师说抄两遍。”尘黛道,不大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传出回响。
“谁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我们语文老师之前都是要求抄5遍!”吴雪唰地敲一下教杆,杆指尘黛道。
第一排同学往后倾,怕裂开的竹子嘣到脸上。
“老师,到底抄几遍?”王倩仰起头问。
“两遍。”老师道。平淡的语气背后是缺乏后盾支撑的绵软,是已经知道坚持无意义的罢了吧。
“你们谁敢抄两遍试试,我明天收作业时就检查,我告我们语文老师,我们语文老师下周就回来了。”吴雪自知必定得胜地叫嚣。
“两遍。”老师再次重复,说完立即离开了教室,把吴雪的对抗性“五遍”留在了背后。
尘黛从敞开的窗户里看着老师往办公室奔去,在接近门口一步之遥的位置忽然停住,又快速起步,径直过了办公室,下楼,再次在视野中出现是在操场门口。
但操场大门锁着一把黑色大铁锁,她简直无处可逃。
第二天早读,吴雪伙同她的几个好友,堵在教室门口,一个一个检查同学们的作业。
“尘黛,你的作业没写完,再补三遍。”吴雪把田字格扔到尘黛身上。
“我写完了。”尘黛接住作业,面不改色道。
“五遍五遍五遍,你是聋还是瞎,昨天黑板上也写着五遍,我也说了五遍!”吴雪气势逼人。
“吴雪差不多行了,都是同学,不就抄个生字词嘛。”通过检查的王倩,转头劝道。
“抄抄抄,马上抄,小事情的嘛,不至于这样。”王雨也来拉尘黛。
“我作业做完了,补什么?”尘黛看着吴雪问。她总是有些莫名的勇气和对许多事情的不在意。
“我让你补,你就得补。”吴雪迫过来的脸,怼在尘黛面前,眼睛大的像她家养的牛。
“我也写完了,两遍,要检查吗?”刚到的姜娜站在门口,升起的朝晖照过来,偏黄的发丝,脸上的绒毛,皆熠熠生辉,已是变身后的美少女战士。
“……”
“堵在门口干什么!”吴雪发愣的瞬间,班主任走过来责问。
吴雪让开了道,她有点怕姜娜。这怕里,不知道班主任的课代表头衔占了多少分,成绩好占了多少分,长得漂亮又占了多少分,每优秀一分,阻碍就退一步。
姜娜一步一步走向前,如入无人之境。
“你仰着头看什么,脖子疼啊。”陈征走过来,抬手掐住李明澈后脖颈,力道一捏,笑道。
“手劲可以啊。”李明澈疼地挣脱开,笑着进了教室。
“姜娜,感觉挺厉害一人,是不是后台很硬?”王雨眼睛看向课本,假装读书,问道。
“她的确是,一个人就很厉害,绝对能独当一面,而且……她永远能够依靠。”尘黛道。
她带上了感激之情,用上最绝对,最亘古不变,最激烈的词,想表达姜娜给了她莫大的安全,如果姜娜再不出现,她觉得吴雪很可能会抬起手。
这么多年,姜娜无数次站到了她的身边。
“牛人。”王雨点点头,评道。
中午放学铃一响,尘黛火急火燎跑去卖饭。
张美英头发沾着枯绿的玉米碎叶,勾的头发起了丝,干泥旧尘成块成片落在衣服上,尘黛来不及问妈妈怎么回事,就投入到这忙碌的半小时,紧紧抓住,赚得一毛是一毛。
“两个油酥火烧,找我四毛钱,钱给你妈了。”一个女生对尘黛道。
尘黛迅速装饭,找零钱。
“你等一等。”张美英忽然对那女生道。
女生一愣,马上转身要走。
“你别走,站过来!”张美英严厉的眼神,引得同学纷纷侧目,女生停下逃跑的步子,害怕的心跳映到眼睛里。
“几个火烧?”张美英问起其他同学,继续揽拢生意,直到学生们散去。
“你每天来,每次都是要两个油酥火烧,还找四毛钱。你钱给谁了?”
“我给她了。”女生慌乱指向尘黛。
“你没给我,你一直说给我妈了。”尘黛难以置信道。她在一秒内思绪翻滚,她再次给妈妈亏了钱,妈妈马上就要对她伤心咆哮了。
“行了,去找你班主任,在你老师面前说清楚,这钱你到底给谁了!”张美英从自行车后走到前面,伸手拉住女生细细的胳膊,粗糙又粗壮的手指如同牢牢钳住般,做出进学校的姿势。
女生“哇”地哭了。
“我以后不敢了,真的,我再也不敢了。”
“你都多少回了,刚开始我只是怀疑,一次次你就是不改了,你拿着火烧,还要零钱,你大车拉煎饼,贪的真多!”张美英愤怒道。
“我真不敢了,我下次真不敢了。”女生哭着求饶。
“你们这些孩子,守着个学校不学好。”旁边摊位叹道。
“可不,在这卖了这么久的饭,你说,哪一回能把账对起来?有的孩子串通好了,前面一个给钱,接了饭递给后面,说我没给,怎么去讲理,哪有空讲理,后面那学生早就又递给了更后面的孩子,早就跑了,我就只能再给。”张美英回应。
还未走的其他摊主,也加入了吐槽。
诉着昨天少了几块钱,前天又是多少,针扎不透的艰辛底色蒙上难过,惹的听者心颤,但她们又非真的要判谁的罪,追究谁的错,只是这样说一说,说完各自回家,甚至连将事件具象化站在那里的女生都没有多看一眼。
“你走吧,以后别再这样,我们和你的父母一样,都不容易。”张美英道。
“对不起。”女生低头嗫嚅,回了学校。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多土。”尘黛连摘带拍问,起伏的情绪,此刻平静下来。
“我去地里抱玉米秸秆,喂牛,抱着抱着就晚了,也没来得及换衣服。”张美英胡乱扑拉了下头发道。
“有人给吗?”
“都给,这东西又没用,烧炉子太暄,也就尘十子不给。”
张美英和尘黛会心一笑。
“快回去吃饭吧。”张美英道,骑上自行车走了。
李明澈站于教室外,在台阶上跳上跳下。
“遛食你。”尘黛道。
“给。”李明澈从口袋拿出一根火腿肠。
“你这是不信我家火烧的口味?我家火烧可是不配任何东西也能吃得狼吞虎咽。”尘黛一副惹是生非的笑。
“我信。”李明澈用了很坚定的语气,认真回答。
“得~”尘黛接过火腿肠,过了台阶,往楼梯口走去。
“我要两个油酥火烧。”第二天,那个女生站在人群里喊道,远远伸过手,一块纸币也只捏了边,最大限度展现出来。
尘黛找了四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