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生活开始了。
李明澈在一家创业公司,老板姓赵,原是修手机的,在百货商城租一间门头。卷帘门哐当一开,玻璃柜台中摆着二手及高仿手机,墙上挂着不同型号、质量参差的膜。
他在刺眼台灯下,趴在玻璃上拧开一个个小零件,偶尔抬起头与隔壁、对面、过路的店铺主打招呼,皆是老板兼员工于一身。
因所在楼层的缘故,这些小个体户们多以卖办公用品为主,A4纸、打印机、水杯、档案盒、扫描仪等等数量可观地堆积于各门店内,盖着的灰厚到常令顾客误以为产品已被时代淘汰。但他们无论如何就是不擦,从进货那刻起就坚决不在打扫卫生上耽误功夫。
这帮人相处久了,彼此便互相介绍生意。比如介绍个朋友来修手机,比如推荐亲戚家的孩子来买上学用品,比如引荐个熟人来长期拿货。
赵总就是在这一朝复一昏,一年复一年中,琢磨出一条创业路。 他要建一家一站式购买办公用品的网站,定位企业对企业。货源就是这些邻居,从他们这里以批发价拿货,卖给企业或学校,从中获差价与提成。
李明澈的工作正是建此网站。公司招来一位高级程序员,带着李明澈三个人,从设计、前端、后端到用户体验,摸索且加快的干,玩命上传成千上万件物品照片。
李明澈常伴着凌晨两点的黄色落叶与路灯,回到住处,路上经过24小时不打烊店铺,进去吃碗西红柿鸡蛋面。
尘黛则每天奔波于上午教室听课,下午与陈换换逃课去饭馆打工,晚上宿舍疯狂补笔记中。
同尘黛的学校一样,李明澈的房子租在老城区,与岭北大学相距步行一个半小时,是适合徒步的距离。
不一样的是,这老城没有享誉百年盛名的学校,也没有拿来作标识的历史文化保护遗址,虽然它们一样的拥挤不堪,一样的迎来送往。
但根子上,李明澈的老城给予外乡人睡眠,另外两处给予外乡人对这座城的观望与介入。
这片低矮的昏暗,掩藏在宽大盘绕马路、各色酒楼饭馆的后面。
随便找个路口都能进入内里。踢踏出水泥板块的路面,能清晰看到对楼家盐放多放少的窄街,破墙而开的挤挨的小卖部,一长趟的菜市场,还有挂满异物的垃圾桶,散出呛人鼻息的腐酸味。这是这个城市给外来打工者留下的床铺,而这里聚集着的富人密度又比市中心任何一块地都大。
每一位房东独自享有一扇大铁门,钥匙微微一转咔哒,少的三层,多则五层,每层少的两房,多至十房,其中有单间也有两室或三室,有水泥地面,也有木地板,有隔断间,也有石灰墙,绝不歹工歹料,充分榨干每一厘米。一栋楼、整个单元独属一个人。
房东们等着拆迁,抱着靠拆迁跃入新阶层的心态,与当地财政拉锯数年。
随便找个路口都能重回外部。马上是这座城市的光鲜,投上一两块钱,公交带你去图书馆、美术馆、博物馆、植物园、动物园、大型商场、游乐场、学校,如果喜欢徒步,走上两三站也能找到休闲娱乐之所,那是这座城的公共部分。
国庆期间,李明澈就在这些横七竖八的胡同里,兜兜转转,记下墙面上用粉笔、毛笔、记号笔、铅字留下的租房号码。踩着一圈圈石阶,探头扫望,房东也并不热心推销,反正有的是买不起房的人,也有的是租不起好房的人。
李明澈最终租了一室一卫一厨的单人间,实际是为增加租赁空间,楼顶加盖的阁楼,共十二平。他喜欢独立的空间,且小屋门外平地连着一个比它还大的露天阳台,围圈焊接红漆铁栏杆,中间竖两行木头棍,废弃电线作的晾衣绳,除此空无一物,与房间达成退有可退,恰好。恰好其微薄的收入能够支付,已是能力内最好的住处。
刚进十月,昼温而不潮,夜凉而不寒,净寂的阳台正赶着裸露在这一派清透的空气中,似乎可以忘记即将到来的冬日严寒,以及高处不胜寒。
“准备一个水桶,水与临近酒店用的一个管道,我们又是最顶层,不时会停水。”房东道。
房东是位女人,住在设施完善的商品房,只在收房租时出现。
日常管理整栋楼的是一位口齿不清的外地且无家室的六十岁男人,负责打扫卫生与处理水电问题。十分尽责,露台与楼梯的公共区域难得的干净。这也是李明澈订这家的重要原因。
小房间被李明澈收拾的至少已尽全力,旧而净。靠窗靠墙一张两米长一米五宽的硬板床,东西向。他扔掉不知是房东还是上家留下的棉褥,换上自己的。
床尾一张写字台,床头一个小柜子,门和抽屉都难以合上,参差不齐地歪向不同方向,像亟待矫正的牙。李明澈买了螺丝刀、锤子等工具,将抽屉橱子门各就各位。
厕所与厨房隔着一堵墙并列一排,黄色门漆要么起皮要么早已剥落,买了廉价纯色贴纸,沿线沿面贴住。
厨房一平米多点,一张折叠桌靠墙竖着,白瓷水槽及断掉把柄的塑料水龙头上满是油垢。一个难以称为柜子的东西当灶台,没有门,台面以整块瓷砖代替,与其周边柜框被积存老灰抹地严丝合缝。李明澈擦拭干净,一幅嫦娥奔月图隐现。
对从破旧房屋爬出来的人来说,这些算不了什么。
李明澈买来防水桌布,包住能包住的所有东西,换掉一拽就迟啦撕裂的窗帘,发现窗帘背后的纱窗竟然完好无损,甚至冒着嫩绿。对楼阳台,横七竖八的晾衣绳爬着横七竖八的绿色植物。
李明澈定睛看,是南瓜。他种过。
尘黛想吃李明澈做的菜,一起去逛菜市场。
小贩们彼此码的紧密,有一对夫妻同卖菜,搭个齐腰的长架子,招揽人的能力也比别家厉害。这就招致紧邻摊位的独身女人,露出愤愤的表情。尘黛去询问菜的价格,她好像也是怀揣着一肚子说不完的委屈回答着,不知是在怨恨那不来帮忙的丈夫,还是为自己不可控的嫉妒而气恼。
忽然另一边,不知怎么惹起,一群小商贩滚滚跑成一团,毫不犹豫的撇下买主,围着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你一指头我一指头的戳着,唾沫横飞,说一个外地人,敢怎样,如何如何,同仇敌忾的样子,又显示出他们的抱团精神。当然指头是没有真戳到身上的,但那击下去的力,也让人觉得立即有痛感,架势骇人。
李明澈和尘黛面面相觑。
老人多是单蹦一个人,铺在地上几个尼龙袋,菜样常见,且量少,买者也最少,他们就那么缄默严肃地看着路人。
也有自个扎个纵深长棚子的,都是干练的中年妇女,菜的样及量最多,质参差不齐,一任人们自行进去挑选,不喜可随时走掉,她们坐在入口,双腿夹着装钱的尼龙袋,周围堆砌着香菜及蔫掉的青菜,眼睛只盯着电子称上不断放上的各类物品,嘴里念念有词地进行加减,差一两毛的时候,就放上一小把香菜或失掉水分的青菜。若单独只买小把香菜,她们是不要钱的,很大方的道,“拿去吧。”
还有两家卖海鲜的,说是海鲜也只有蛤蜊、虾、鱼,偶尔进些螃蟹,装在铁盆、泡沫箱内摆在门前,周围一滩水,一股子腥气,他们坐着马扎,背后是自己的砖瓦房,招呼客人也并不热心,不知怎的,觉得他们也总比其他商贩胖一些,处处显示财大气粗。
一个枯瘦的湿泥巴色男人,身旁停着辆掉漆的三轮车,车斗里蹲着几个尼龙袋,里面装着虾皮、海米等干货,常与另一辆卖大料的三轮车不远不近不交流地横亘在街上,经过的人会不自觉的望一眼,每一个望去的眼,他都积极回应,但停留的人极少。
卖一斤送半斤的鸡叉骨,在油锅里翻滚,给人灼热滔天的腻感。一个孕妇,腆着巨大的肚子,在迎面的烟气中炒菜,旁侧露天放着油腻的木头桌子,两三个光膀子男人围坐一圈,等待上菜。
除此,还有熟食店、面条店、馒头房、杂货铺、干洗店、布匹店、衣服摊等,如果要求不高,这条街倒是一个自足的世界。就像李明澈,仿佛他有一个很大很远的世界,但又好像他就沉浸于当下,活得误以为他从未打算离开。
“你不是说你们学校附近的理发店,老是推销东西,又很能聊这说那嘛,下次来这里,他真的一句话也不多说。”李明澈指着出租房对面的理发店笑道。
一个精瘦的男子,穿着更瘦的紧身黑裤,手脚不停地正给客人剪头发。忽而,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在暗而窄的街道里响起,还未待尘黛回望。理发师傅已经迅疾走到门口,喊道:“各自玩各自的,不要争!”“放下那个袋子!”“不要踩在上面,会摔倒!”“骑你的小车子玩去!”
“他确实没有空说话。”尘黛笑起来。
他甚至要不时停下手中工作,去关照他的小女儿。
理发店隔壁是家水果店,店里兼卖棉被床褥床单等。一个三四岁的女孩无意中将摞了大半个墙的被褥撞塌了,其他几个小孩立即蜂拥而至,在里面连滚带颠,发出兴奋的尖叫。
老板怒斥着,又不知是先接尘黛选好的水果,还是先把孩子们弄走。闻声而来的理发师傅,一把抱起他的小女儿,边走边吆喝着说:“来来来,都来这边玩。”
“我上次在这理发,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因为这些想象不到的状况。”李明澈道。
两个人笑得打不开单元门。他们都是见惯了忙着生,忙着死的人。太熟悉了。
“尘黛,你快吃,凉了不好吃了。”一进屋,李明澈便道,把麻辣小龙虾放在桌子上,打开。
“你不吃吗?”
“我去做饭。”
李明澈进厨房又出来。
“等我赚到钱,换个好点的房子。”
“这里就很好。”尘黛道,从观察房子转而与李明澈对视。
“……别吸引我,我怕忍不到做完饭。”李明澈顿了两秒,重新进厨房。
一里一外,全是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