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黛尘屿门口送走李明澈和尘英。尘黛正尴尬怎么对尘屿讲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
“尘黛。”
尘黛转头。一个女人笑过来,扎着马尾,比起村子里其她已生育的女人,身材算保持的极好,中等身高,背直,肚子平坦。
尘黛从来没有见过她,但眯眼间即断定,这是韩子涵的妈妈,一模一样,笑时会轻轻犟鼻子,眼睛弯起来,似乎比旁人笑得更真心。
尘黛礼貌性回笑,不知道她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尘屿,你好。”韩子涵妈妈走近了,又对尘屿道。
“……你好。”尘屿的不解不比尘黛少。
“有空吗?能不能聊聊天?”女人认真问。
尘黛对如此直截了当地表达诉求,有些不适,但还是答应下来。
张美英看着进门的韩子涵颇感意外,但很快露出进门就是客的热络表情,放下正在收拾的碗碟,去泡茶。
尘贵方进出厨房准备晚饭,抬头打招呼的表情看不出他认不认识,但确实不在意。他对谁来谁走,并无特别分别。
“婶子,我找尘黛说说话,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女人笑道,越笑越像韩子涵,返老还童般。
“哦,你们说话。”张美英诧异地看着尘黛,尘黛同样不明就里,接过茶壶去冲水。
“听说你读的文学专业。”女人道。
“嗯。”尘黛点头,推过去一杯热茶。
“谢谢。”
尘黛尴尬笑笑。
尘黛的乡土气,是挥也挥不掉的,尤其此时又身在渡东庄,滚了更厚的一层泥,村子里都是沾亲带故的人,你欠我还叠进年年月月里,谁也说不出那句谢谢与不客气。
“你上学都读什么书?”女人又问。
“我,我就看些老师布置的书,其实连老师布置的书我都没看几本。”尘黛说出来,才觉得惭愧,惭愧后是更深的对读书而非学业荒废的惊心动魄。
一个学期,除了上课、打工,便是背一条又一条古今中外文学作品的冰冷解析,记一段又一段历朝历代流派的写作风格,看一句又一句语焉不详的生硬理论概念,几乎没有读过几本原着。
“谦虚吧,总能够看几本。”
“没有没有,真的,就看过《百年孤独》《骆驼祥子》《活着》什么的,《追忆似水年华》看了一卷半,实在看不下去了,《神雕侠侣》看完了。”尘黛忙解释,绝无藏着不说的意思。
“《追忆似水年华》我也没有看完,七卷实在太长了,即便写的很好,也实在太长了。”
“我没有夹书签的习惯,其他书很快就能找到上次看到哪了,但是《追忆似水年华》,我经常找不到,导致有时候又看了一个小时,才隐约觉得这里好像看过吧,就这样翻来覆去,花了很多时间才把第一卷看完,后来干脆不看了。”尘黛道。
女人点头笑,面露的喜悦是那种仿佛终于找到有个人懂她,且以为互相奔赴的心有灵犀之色。
尘黛受宠若惊。
“在渡东庄过年真没意思。”
“……”
“年前涵涵奶奶打扫卫生,竟然从床底扫出一本《红楼梦》,韩涛说不是他的,我觉得也不会是,他怎么可能去读书呢。我重新读了一遍,算是这无趣年里最开心的事了。你喜欢里面的谁?”女人兴致勃勃问。
“……我也不知道喜欢谁,比较喜欢看林黛玉出现的场景吧,可能是因为她的故事性强。”
“林黛玉的结局,高鹗写的太悲,活着就已经够凄凉了,怎么死还这样痛苦,也太糊里糊涂。”
“……”
“你别看里面那么多抄经拜佛的人,其实只有薛宝钗看的最明白,她最知道人生无意义。”
“那么圆滑的人。”尘黛道。
“圆滑有时候不是为了去讨巧讨好,有时候是因为不屑,不屑争辩,不屑计较,随你们的便,我不在乎我也无所谓。你记得书里怎么描述薛宝钗的房间?”
“不记得了。”尘黛努力想,确实不记得,她甚至一个也想不起来,什么太太小姐丫鬟公子的,一概空。
“‘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女人脱口道。
“你厉害啊。”
“她的屋子里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她早就明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惜春、芳官她们都出家了,薛宝钗肯定不出,她知道出与不出一个样。”女人被赞后,兴致更加高昂。
尘黛正想,薛宝钗如果真的是不争不辩,无所谓的顺从多数人的意,那她到底靠什么栖息自己?还未来得及理顺,女人又起了叹。
“唉,说她也没什么意思,无论如何她们都是大小姐,像我这样的打工人,不过都是里面的丫鬟。”
尘黛正想不出词安慰。
“但即便做丫鬟,我也警惕不要变成麝月她们那样。”女人道,仿佛她刚才的自怜自艾只是为了给接下来的话起个由头。
“为什么?”
“晴雯有什么错?长的最好看,工作能力最强,又最不屑歪门邪道,她才是真正腰板挺直,站着的那个人。可惜,职场中的庸才忒多,精进能力比不过,不如联合起来绊倒那个站着的,大家一起躺着才好,谁也别比谁更伶俐。晴雯死了,怡红院的丫鬟们暗里笑呢。”
“你是晴雯那样的吗?”尘黛问。
“我哪有那本事。不过有朋友夸过我长的好看。”她笑,又马上标榜“但是我绝对不去铲除比我强的人,正确方式应该是去向他们学习,不断提升自我。”
“我这次回来,路上跟我一个朋友打了个赌,如果我输了,就给他一万块钱。结果,我真的输了。我跟朋友要银行卡号,他起初还不给,觉得只是玩笑而已,不,愿赌服输,我说给就一定要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对吧,我自认是个君子。”女人道。
“最后,你朋友给你银行卡号了吗?”尘黛问。
“给了,钱他已经收到了。”
“……”尘黛此时认定,自己肯定不是君子,一万呐!
“本来这个钱,我是打算去趟圈外古城的,圈外古城你去过吗?”
“没有,见过照片。”尘黛道。
照片还是黄梦萍发给她的。那是被视为桃花源记一样存在的旅游景点,黄梦萍说这就是她想象中的清风徐来,江上烟波,她说她要永远留在南方的大雨里。
“我夏天去过,那里有家咖啡店。空闲时,老板会边弹吉他边唱歌,边唱又边看着他的妻子,也可能是女朋友。那样的眼神,就是人穷其一生所追求的吧。”女人全无了聊书的精神,神色黯然。
“你是自己去的……”尘黛话还未问完。
“哪里都找不到你,听路上的人说,看到你进洗澡的家了,还真是,跑这里拉大呱,也不知道别人的忙闲。”二英子大着嗓门训斥着进来。
“过年可不就是用来拉呱说话的,来玩才好,谁家过年愿意清清冷冷的。”进进出出正在收拾走亲戚物品的张美英,马上打圆场道。
“她也忒好意思,脸皮也忒厚,认识不认识?就往别人家里跑。”二英子嘴不饶人指着女人骂道。
“怎么不认识,一个村的还有不认识。”张美英拉开门,道。
韩子涵站在二英子身后,表情淡淡的厌倦。
“快叫老奶奶、姑奶奶,快拜年,这孩子。”二英子催着韩子涵与大人寒暄。
韩子涵把头偏向一边。
“不用叫。”尘黛阻止。她小时候就怕大人催她叫人。
涵涵妈妈反常刚刚的侃侃而谈,也不与婆婆顶嘴,沉默着伸手将韩子涵揽入怀中,用脸去贴她的脸,是与婴儿亲昵的方式。韩子涵再偏头,避开。
女人没有伤心,只有满脸诧异,仿佛没能理解她的女儿也会长大。
“快告诉姑奶奶,你期末考试考了多少?”二英子道。
“不用说。”尘黛再次拦阻。
韩子涵转头的角度更大了。
“涵涵,学习很好的,别看我一个字也不认识,辅导不了她,但是每天放了学,我都让她先写完作业再玩,她很听话都听我的。去开家长会,别人都是爸爸妈妈,就我是奶奶,老师都说我带孩子带的好,涵涵又懂事又听话。”二英子扩大了声音朝着张美英喊。
“幸亏有这么个奶奶,真的,得亏有你。”张美英回,加重的语气代表的确如此。
“要多读书,真正的去读书,而不是仅仅只考虑分数。”女人对韩子涵道。
道理讲的又像面对一个更大孩子。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走过了多少个人生阶段,熬过了多少个心境变化,流下了多少思念成疾的眼泪,或者只是模糊地知道,但缺失的耳鬓厮磨,让一切猛的一耙子,猛的一镢头。
“我知道。”韩子涵略迟疑后,转过头低声道,带着想要留住妈妈的意味。
张美英和尘黛送她们出门,二英子不断推搡着,“回去回去,别送了。”
“我叫许兆梅。”女人转头,对尘黛道。
“嗯。”尘黛点头,记住了。
“我听你们说话,她聊这聊那,唯独不聊涵涵,这样只顾自己的妈妈,也是少见。还是她自己就没有长大。”张美英看着她们走去的背影道。
“年前我碰见她,就站了这姜井盖上在那吃东西。我说你怎么不回家吃,两步就到家了。她说小蛋糕买少了,回去涵涵得跟她抢,她吃完了再回去。”张美英又道。
“啊?!”
这跟大方输给朋友一万的人是一个人吗?
张美英正待回身,尘念念挽着杨雪芹胳膊迎面过来,老远便摆动起她的长胳膊,有种摇旗呐喊的热乎乎。
“什么亲生不亲生,养起来才是亲的。”张美英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