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色黄昏的扣押令
1905年霜降那日,上海十六铺码头的梧桐叶正扑簌簌落进黄浦江。苏半城站在“福顺号”货船甲板上,看着工人们将最后一批生丝木箱钉上“苏记·甲等”的火漆印。这批货原定次日清晨由怡和洋行的商船运往伦敦,却在暮色四合时等来三名头戴红缨帽的海关稽查员。
“奉总税务司署令,查获苏记生丝藏有违禁品。”为首的稽查员甩下封条时,黄铜袖口擦过苏半城递来的雪茄盒,“苏老板,得罪了。”
木箱被劈开的瞬间,苏半城瞳孔骤缩——雪白的生丝间,竟掺着几团暗褐色粉末。稽查员用银匙挑起粉末,在煤油灯下一晃:“苏老板做的好生意啊,这印度鸦片的成色,怕是比生丝还值钱?”
码头工人瞬间噤声,搬运麻绳从掌心滑落。苏半城强压心悸,瞥见粉末边缘沾着细小的樟木屑——这是他库房防虫的独门法子,可鸦片怎会裹着自家的木屑?
当晚,租界会审公廨的加急文书便送到苏宅:生丝全部充公,苏记商行暂停营业,涉案人等候传讯。二太太捧着文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半城却盯着文书末尾的签名——海关副税务司查理·摩根,这个总爱用龙舌兰兑普洱茶的英国佬,上个月刚在一品香西餐厅夸过他的生丝“有东方雪的光泽”。
二、暗巷里的灰袍人
三日后的子夜,苏半城独自坐在十六铺码头的栈桥上。潮水漫过木桩,发出沉闷的呜咽。身后突然响起拐杖叩地声,一个裹着灰布袍的身影拄着檀木杖坐下。
“苏老板还记得十年前,给陈督军运军火的事么?”灰袍人嗓音沙哑,袖口露出半枚青铜袖扣,“当时有批德国毛瑟枪被海关扣下,是我让人在查验单上改了个‘械’字边。”
苏半城后背绷紧——这是他发家史上最险的一单。他转身凝视灰袍人轮廓,月光劈开对方下颌的黑痣:“吴老三?你不是在镇江当盐枭?”
“盐枭哪有海关油水足。”吴老三扯下兜帽,露出左脸狰狞的刀疤,“摩根那老狗吞了怡和洋行二十万两白银,要把你生丝的配额转给荣记商行。那批鸦片,是荣记三少亲自盯着人塞进去的。”
江面上突然掠过一声汽笛,苏半城摸出怀表——凌晨两点十五分,正是荣记生丝厂卸货的时辰。他按住吴老三的手腕:“你要什么?”
“摩根办公室第三格抽屉,有本红皮 ledger(账本)。”吴老三往江里吐了口带血的痰,“明日卯时三刻,稽查科换班,后门守卫是我远房侄儿。苏老板要是能让荣记尝尝被人塞鸦片的滋味......”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半片鱼鳞状的铜符,“凭这个去十六铺当铺,找瘸腿老周,他会带你见漕帮暗桩。”
三、稽查科的血色黎明
卯时的雾像掺了墨的米汤,苏半城戴着瓜皮帽,混在送菜的脚夫里进了海关后院。后厨飘来的葱花饼香气里,他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吴老三说的没错,换班的稽查员正在后厨赌牌,满地的哈德门烟头还冒着火星。
稽查科小楼的窗户结着薄霜,第三扇窗的插销果然半开着。苏半城刚翻进窗台,就听见走廊传来皮靴声。他闪身躲进衣柜,透过雕花缝隙,看见摩根正和一个穿藏青马褂的中年人说话——正是荣记商行的大掌柜赵德贵。
“那些生丝......”赵德贵的山西口音带着颤音,“苏半城要是查出来......”
“查?”摩根往黄铜烟灰缸里弹了弹雪茄,金表链在晨光中晃出冷光,“会审公廨的史密斯法官,昨晚刚收了我送的波斯地毯。再说了,鸦片案一旦坐实,苏半城就得蹲西牢,生丝厂嘛......”他用雪茄尖戳了戳桌上的文件,“荣记出八十万两,应该够买他那堆破机器了。”
衣柜里的苏半城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赵德贵走后,他等了三炷香时间,才敢撬开摩根的抽屉。红皮账本里,密密麻麻记着近三年的受贿记录,其中九月初七那笔“荣记商行·生丝配额·200,000两”格外刺目。
他刚把账本塞进棉袍,窗外突然传来枪响。一群荷枪实弹的稽查员冲进院子,为首的正是摩根——吴老三的侄儿被反绑在中间,嘴角淌着血。
“有人擅闯稽查科!”摩根的左轮手枪指着衣柜,“给我搜!”
四、黄浦江底的秘密
苏半城从衣柜后侧的通风口滚进管道时,膝盖撞上生锈的铁钉。管道尽头是条暗渠,腐水溅进领口,他却不敢停下——身后传来摩根用英语嘶吼的“shoot to kill(格杀勿论)”。
暗渠直通黄浦江,他在腥臭的泥沼里摸出吴老三给的铜符,对着芦苇丛轻吹三声口哨。片刻后,一艘挂着“永顺米行”旗号的漕船悄然靠岸。
“苏老板好大的胆子。”船舱里,瘸腿老周转动着翡翠扳指,舱板下隐约传来漕帮弟子磨刀的声响,“摩根那帮人,上个月刚沉了三个私盐贩子。”
“我要借贵帮的‘水老鼠’。”苏半城扯下染血的裤腿,露出小腿上狰狞的旧疤——那是当年在南洋跑船时被鲨鱼咬的,“今晚子时,帮我潜进荣记的货仓。”
子时三刻,三条黑影如游鱼般潜入荣记码头。苏半城跟着“水老鼠”钻进四号货仓,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荣记为掩盖生丝的劣质,总在货箱里放香樟木片。他摸出随身携带的油纸包,将吴老三给的鸦片粉末均匀撒在几箱生丝底部,又从怀里掏出半块碎瓷片,在木箱内侧刻了个“苏”字。
“苏老板这是......”水老鼠头目疑惑地看着他。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苏半城将碎瓷片扔进江里,“明早,荣记会收到和我一样的扣押令。”
五、会审公廨的博弈
三天后,上海道台衙门与英国领事馆联合开庭。苏半城穿着藏青缎面长衫,坐在被告席上,目光扫过旁听席——荣记三少正翘着腿嗑瓜子,摩根则与史密斯法官低声交谈,不时露出冷笑。
“被告苏鸿生,涉嫌走私鸦片......”法官刚开口,就被苏半城的律师打断。
“尊敬的法官大人,”留着八字胡的陈律师呈上一叠文件,“我方有三点质疑:其一,海关查获鸦片时,是否有第三方公证人在场?其二,检测报告上的‘上海英商化验所’,实为摩根先生参股的私人机构;其三——”他提高音量,“就在昨日,海关同样查获荣记商行生丝藏毒,现场木箱刻有‘苏’字,显然是栽赃者混淆视听!”
法庭顿时哗然。荣记三少“腾”地站起来,瓜子壳喷了前排记者一脸:“胡说!我荣记......”
“肃静!”史密斯法官敲了敲木槌,眼神却飘向摩根。此时,书记员突然呈上一封加急公文——英国驻上海总领事要求彻查海关受贿案,附件正是苏半城暗中寄给总领事的红皮账本复印件。
摩根的脸色瞬间惨白,雪茄从指缝滑落。苏半城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在发抖——这是赌徒输光筹码时的惯有动作。
庭审间隙,史密斯法官把苏半城叫到走廊:“苏老板,领事大人希望这件事......”
“法官大人,”苏半城往对方手里塞了个檀香木盒,里面是一对羊脂玉扳指,“我只想要个公道。至于荣记和摩根的交易......”他瞥了眼远处脸色铁青的荣记三少,“贵国法律不是讲究‘证据确凿’么?”
六、雪夜中的终局
庭审结束第五日,上海降下罕见的大雪。苏半城站在海关大楼前,看着自己的生丝木箱被重新贴上“合格”封条。摩根被总税务司署革职查办的消息已登上《申报》头版,荣记商行因“证据不足”免于起诉,但市面上已传得沸沸扬扬——有人看见荣记货仓捞出的鸦片,包装纸上印着怡和洋行的徽章。
“苏老板好手段。”身后传来熟悉的沙哑嗓音,吴老三裹着狐裘,手里牵着个戴瓜皮帽的小童,“这是犬子,想让他跟您学做生意。”
苏半城转身,看见孩子袖口露出半枚银锁——正是自己十年前送给救命恩人的信物。他蹲下身,将一枚金币塞进孩子掌心:“学做生意先学做人,以后别学你爹当盐枭。”
雪越下越大,十六铺码头的驼铃声穿过风雪。苏半城摸出怀表,指针指向未时三刻——正是新一批生丝装船的时辰。他忽然想起摩根被押走前的嘶吼:“你以为赢了?上海滩的水,比黄浦江还深!”
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他从袖中掏出张烫金请帖——明日,上海丝绸同业公会的新春宴,荣记三少递来的帖子上,字迹比往常恭谨三分。指尖摩挲着请帖边缘,他忽然轻笑出声——这一局,不过是商海浮沉的开篇而已。
后续伏笔:
1. 吴老三与苏半城的旧情暗藏玄机,银锁背后或牵出当年军火案真相;
2. 摩根虽倒台,但怡和洋行推出“机械缫丝改良版”,试图从技术层面压制苏记;
3. 会审公廨虽还苏半城清白,但史密斯法官收下的玉扳指,为后续租界势力博弈埋下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