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将军,怎么能是卖女儿呢?徐府是正经出了聘礼的。”
于氏突然开口,余光也看了周明远一眼。
裴淮年仍旧沉默不语。
周尚书脸上堆起谄笑,凑到裴淮年身侧:“裴将军,我已让人通知官府,这种婚讼小事,实在不应劳烦您大驾。您随我去花厅喝盏茶,新得的蒙顶甘露,保管合您口味……”
裴淮年薄唇紧抿,突然不疾不徐起身。
沈知念眼睫低垂,此刻,她的心像一株扎根寒潭边的老槐,积雪层层压弯枝桠。
确实,这件事对于裴淮年来说确实是小事。
可是,对于宗小妹,对于宗恒,对于沈孽桃……
都是一辈子的大事。
现在她已经跟宋鹤鸣和离,不可能再找定远侯府或者荣妃娘娘帮忙。
前几日,在宗小妹明摆着蹊跷去世的情况下,官府都敢包庇徐府。
这事一旦交由官府处理,极有可能又被轻描淡写地了结。
徐府还会继续做恶。
宗恒同意与她成亲,她也答应了要帮宗小妹讨回公道。
就在裴淮年得玄色长靴停在眼前的刹那。
沈知念咬紧齿尖,突然挺直脊背,广袖如振翅的蝶,轰然铺展在地上。
风掀起她散落的发丝,露出一段纤细嫩白的脖颈。
“裴将军!六日前,就因徐府冲喜死了一名少女,我,沈知念,愿以性命担保,这绝非寻常婚讼!天子脚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是对皇威的公然践踏!”
“裴将军在北疆浴血十几年,既是为了皇上,也是为了百姓,难道您忍心眼睁睁看着百姓被欺压没了命吗?”
沈知念说罢,脖颈仰起看着裴淮年。
暮色中,裴淮年高大身影背光而立,她看不清他的脸。
只看到他的身形轮廓在朦胧光晕中起伏。
裴淮年眼神越发晦暗。
他负在身后的手早就紧攥成拳,玄色衣料下的小臂肌肉也跟着紧绷。
就在这时,沈孽桃也跪到沈知念旁边,单薄的肩头剧烈颤抖,涕泪横流。
“裴将军救命!民女宁死也不愿嫁给徐老爷冲喜……”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天色渐暗,徐府后院的青瓦白墙也跟着沉下去。
“都死了人了?沈府庶女能卖多少银子?为了这点钱,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也不怕遭报应!”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沈府于氏向来苛待庶子庶女,心眼又坏,现在沈知念没了侯府护着,娘家日子怕是……”
话音未落就被身旁人拽住袖子。
“这种人可真是黑了心肝,该死啊!”有人咬牙切齿,又很快被嗤笑打断。
“那又怎么样,我听说,沈知念和离了,一日不出嫁,一日就得看于氏脸色。”
……
裴淮年愣怔片刻,看着沈知念单薄身影跪在地上,他强忍住把她扶起来的冲动。
语气越发冷:“你是徐府的当家人?”
徐老爷大儿子缩着脖子抖如筛糠,求救目光不停看向周明远在的方向。
那日官司之后,他原本是不想再跟定远侯有任何关系,所以想去沈府把银子要回来。
但是周明远却要求他,不仅要把沈孽桃抓来,还得敲锣打鼓广邀宾客,把沈知念一并吸引来。
他也不敢问,就照做了。
哪成想前脚热了定远侯,后脚又惹到了裴将军。
完了……
裴淮年眼神像是锋利刀刃,幽幽散发寒意。
“周尚书,你今日受邀参加喜宴,不如你来说说,到底是这么回事?”
周尚书把周明远躲闪表情尽收眼底,突然大喝一声。
“混账东西!我竟不知,徐府办的所谓喜宴,竟是这么草菅人命的勾当!即刻把沈姑娘放了!”
裴淮年话音刚落,外院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府尹领着衙役们匆匆赶来,额角青筋随着喘息突突直跳,不知是被差事催得火急,还是见着裴淮年在场而心慌。
“裴将军!”他躬身作揖,“我这就把人都带回衙门,定当严加审问……”
裴淮年余光扫过仍跪坐在地上的沈知念。
暮色为她的素衣笼上一层青色,单薄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
方才她字字铿锵,不仅把他架在高处,还把皇上都搬了出来。
如今尚书府就算有心包庇,府尹即便有再大的胆子,都得摸摸脖子,看看值不值得,敢不敢。
“好,我今日还有事,就先走了。”
裴淮年走了两步,瞥到于氏,又忽然停住,回身看向沈知念,
“沈姑娘,我今日从宫中离开,皇上特下恩旨,过几日七月围猎,让沈将军之女一同参加。”
他语调平淡,却在“沈将军”三个字上刻意加重。
果然,于氏脸色一僵。
……
直到裴淮年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沈知念才在春喜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双腿因跪得太久而麻木,每挪动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于氏也被人扶起来,捏着帕子,眼中满是怨毒,却又不敢发作:“沈大小姐,这下你满意了吗?在裴将军面前闹这一出,沈府都被你们害惨了!”
沈知念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目光如冰,直视着于氏的眼睛,淡淡开口。
“原来婶母也知道,我们姓沈府,是沈府的人。”
她紧绷的神经松下去。
完全没注意到廊檐的人群中,一道阴鸷的目光正如毒蛇一般死死盯着她。
眼看没了热闹,原本围在院子里的宾客们都交头接耳着渐渐散去。
……
沈知念回去歇了一天,才算是把整身疲惫彻底歇下来。
昨日于氏的那番作为,让她几乎气极。
她本想干脆与于氏彻底撕破脸,把他们从沈府的宅子赶出去。
可看着病榻上精神不佳,时不时犯糊涂的祖母,那些想法又暂时压了下去。
沈阳恺虽平日里为人不怎么样,对她也多有苛待,但在祖母面前还算孝顺。
她若是把沈阳恺赶出去,祖母定会伤心,身体不一定经得起折腾。
她可以为了祖母,再忍耐一段时日。
“春喜,今日是八月的哪一日?”沈知念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十一日。”
又到了裴淮年换药的日子。
“小姐,小侯爷到底要不要跟您和离啊?”春喜一边帮沈知念梳头,一边噘嘴不满:“这满南洲城,都知道您已经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