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夜泛,画舫如浮玉凌波,琉璃灯在水面投下细碎光斑,恍若星河坠海。宇文渊踏过雕花跳板,忽闻舱内传来《关雎》琴音,七弦流转间暗藏金戈之音,正是崔秀宁独有的“璇玑十三调”。
舱门“吱呀”推开,鹅黄裙裾扫过门槛,崔秀宁腕间的青玉镯碰着门框,发出清越声响——那是十二岁时他从柔然贵族手中夺得的战利品,如今戴在她皓腕上,竟比当年的月光更温润。
“一别七载,公子可还记得这琴音?”她转身,鬓边簪着半枝白梅,正是当年他在雁门寄回的寒梧别业梅枝所制。案上宣纸未干,墨迹蜿蜒成璇玑图,八十一格中竟藏着洛阳城防布局。
宇文渊望着她眉间的花钿,忽然想起幼时在寒梧别业,她总爱用青蚨血调墨,在他的兵书扉页画小楷。此刻她指尖沾着墨痕,分明是刚绘完“梧桐苑”的密报地图——那是宇文家暗藏的谍网,以洛阳三十三家茶楼为眼,遍织天下消息。
“秀宁的琴,向来是‘声东击西’。”他抚过案上璇玑图,指尖停在“胡氏私邸”的朱笔批注处,“昨夜铁浮屠退去后,元嵩说皇室典籍里有太武帝的和谈密约,可巧,苏绾的玉佩,也牵出了当年粮车案。”
崔秀宁指尖在琴弦上按出泛音,舱内烛火忽然明灭三次——这是梧桐苑的暗语,示意安全。她从袖中取出锦囊,外绣璇玑纹,正是用当年他送给她的蜀锦所制:“打开需按‘天枢、天璇、天玑’转纽,与你戟上的螭纹暗合。”
宇文渊接过锦囊,触到锦缎下的冷硬——是竹简。他依言转动纽结,三枚玉扣“咔嗒”相扣,露出内里三卷密报:第一卷绘着胡氏与柔然使者的密会路线,第二卷记着被截留的雁门军饷数目,第三卷,赫然是苏烈临终前的血书残页。
“苏校尉的血书,是梧桐苑在柔然的细作冒死取得。”崔秀宁声音轻得像洛水波光,“他护送的粮车里,除了军饷,还有太武帝当年埋下的‘破虏箭’——共有九支,刻着胡汉十八部的盟约。”
宇文渊的手指在血书残页上停顿,“破虏箭”三字让他想起地窖里的甲胄,想起苏绾腰间的玉佩。崔秀宁忽然靠近,袖中飘出沉水香,正是他母亲当年调制的“寒梧香”:“胡氏怕密约现世,所以先构陷柱国大将军,再追杀苏校尉……”
舱外传来画舫相撞的声响,有人用胡语咒骂——是柔然商队。崔秀宁指尖在璇玑图上点了三下,示意谍网已监控对方。宇文渊望着她袖口的寒梧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分别时,她塞给他的平安符,如今还缝在他贴身衣内。
“元嵩说,琅琊王氏的王若雪通晓百家典籍。”他将锦囊收入怀中,指尖划过璇玑图上的“乌衣巷”,“明日赴宴,怕是要借重她的才学,解开密约的下落。”
崔秀宁忽然取出一枚玉蝉,蝉翼上刻着“梧桐”二字:“这是梧桐苑新制的信符,遇水则显密文。”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戟头的玉佩上,“苏姑娘的玉佩,与当年夫人给长平郡主的是一对,郡主临终前,曾托她乳母将另一半交给可信之人……”
洛水忽然起雾,画舫灯笼在雾中若隐若现,恍若隔世。宇文渊望着崔秀宁被雾气打湿的鬓发,忽然想起她初到雁门时,在漫天飞雪中为他缝补战袍,针脚细密如璇玑图的经纬。如今她眼底映着琉璃灯火,比当年更添三分沉定,却仍如幼时般,将最紧要的证据,藏在最雅致的锦囊里。
“胡氏的凤纹佩,我已让梧桐苑查了七载。”崔秀宁忽然按住他握戟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他的虎口,“她腕间有‘天机阁’刺青,那是南朝细作的标记,当年构陷宇文家,原是南北门阀的合谋。”
宇文渊忽然明白,为何苏绾的九节鞭法里带着南朝的柔劲,为何她的玉佩会在十二年后重现。他反手握住崔秀宁的手,触到她无名指根的墨茧——那是常年绘制密报地图的印记。两人相视而笑,无需多言,便已懂得,这一场重逢,从来不是偶然,而是七年来,梧桐苑与寒梧别业,在暗夜里彼此守望的灯火。
画舫靠岸时,崔秀宁忽然将璇玑图投入洛水,墨痕在水面晕成“小心羽林卫”五字。宇文渊登岸回望,见她在舱中重新抚琴,这次弹的是《蒹葭》,却在转调时暗藏“破虏阵”的鼓点——那是他们独有的暗号,意味着梧桐苑的谍网,已如蒹葭苍苍,遍布洛阳城的水畔。
是夜,宇文渊在寒梧别业展开璇玑锦囊,竹简上的墨香混着沉水香,恍若崔秀宁仍在身旁。他望着胡氏与柔然的密会路线图,忽然发现,所有密会地点,都在当年父亲布下的“破虏阵”死门方位——原来,胡氏的专权之路,早已陷入宇文家七年前的局中。
窗外,夜莺又啼。宇文渊将璇玑锦囊系在戟头,与苏绾的玉佩相邻。月光穿过窗棂,照见戟身上的螭纹与璇玑纹相映成趣,恰似崔秀宁的琴音与他的戟法,在这风雨欲来的洛阳城,终将谱成一曲破虏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