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骄阳似火,官道上却扬起漫天黄土。
三十六驾黄盖伞如金色流云,前头仪仗队的金瓜钺斧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惊得道旁百姓纷纷跪地叩首。
皇上的辇驾碾过青石板,车辕上镶嵌的东珠随着颠簸轻响,倒像是一串未唱完的惊堂木。
“总算是到了。” 皇后扶着璎珞的手走下凤辇,绣着百鸟朝凤的裙摆扫过汉白玉阶。
远处圆明园的飞檐翘角在绿柳中若隐若现,碧波荡漾的福海倒映着漫天晚霞,恍若一幅流动的丹青。
纯妃紧随其后,身后是昏昏欲睡的永瑢,目光却不自觉落在永珹蹦跳的背影上 —— 嘉嫔正蹲下身替儿子整理被汗浸湿的衣领。
各宫院落早已收拾妥当。
娴贵妃望着 “镂月开云” 殿门前新栽的牡丹,指尖划过雕花窗棂:“这琉璃瓦倒比长春宫的更鲜亮些。”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明玉的声音:“皇后娘娘请诸位娘娘去‘正大光明’殿用晚膳。”
殿内琉璃灯盏将鎏金桌案映得流光溢彩,八珍玉食蒸腾的热气里,皇上放下白玉盏,目光扫过席间众人。
皇后微微欠身,孕肚在织金朝服下显出柔和的弧度,鬓边东珠随着动作轻晃。
“皇后身子金贵,” 皇上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软,“这园子虽比宫里敞亮,到底要小心风露。朕已经交代过了,其余一应琐事不必挂心,都交给娴贵妃打理,皇后只管安心养胎就好。”
皇后笑容满面,起身行礼,朱唇轻启:“谢皇上体恤,臣妾定不负圣望。”
话音刚落,娴贵妃就盈盈起身,深蓝色裙裾扫过青砖:“皇上放心,后宫诸事,臣妾定会尽心打理,不辜负您的信任。”
她眼角含笑,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纯妃的方向。
纯妃垂眸时掩住眼底暗芒,心里暗恨自己没有娴贵妃的好本事,她已经诞下皇子,却没有得到晋位的圣旨,皇上也只是按照旧例赏赐她。
她想,另一个贵妃之位或许早有人选,只是时机未到,要她只能趋于人下,想想还是不甘心。
“皇嗣们年纪还小,需悉心照料” 皇上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永珹、永琪身上,孩童们正举着蜜渍果子嬉笑,“尤其是几位阿哥,正是读书习武的年纪。纯妃,嘉嫔,愉嫔,你们多费些心思。”
几人忙不迭起身行礼,“臣妾遵旨”,其余妃子都艳羡的看着她们。
这个皇宫里,有孩子和没有孩子的区别还是很大的,最起码,有一个孩子陪在身边,就不会觉得深宫寂寥了。
待众人应诺,皇上继续宴会,接连喝了几杯酒后,他起身走到落地长窗前,想醒醒酒。
暮色中的福海泛着粼粼金光,远处山峦如黛,归鸟成群掠过朱红宫墙。
“这园子胜在山水宜人,怪不得皇阿玛会如此喜爱这里” 他转身时神色舒展,“都莫要拘束,带着孩子们多赏景玩乐,也不枉此番避暑。”
殿内众人齐声领命,欢声笑语渐起,与外头的蝉鸣、流水声融作一片。
夜幕笼罩着圆明园,皇上屏退侍从,独自登上一辆外表很朴素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马车在夜色中悄然驶出园门,消失在蜿蜒的小道上。
一路疾驰,马蹄声踏碎了寂静的夜色,也踏碎了后宫众人的期盼。
三日后,畅春园的晨雾还未散尽,皇上撩开马车帘幔,看着这座雅致的园子,直接走了进去,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某人的身影。
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盛开的荷塘,他顿住,远远望见竹林深处的那抹倩影。
明姝身着一袭素白纱衣,正俯身逗弄廊下的鹦鹉,青丝如瀑随意披散,发间仅别着一支白玉簪。
微风拂过,纱衣轻扬,她抬眸的瞬间,皇上只觉呼吸一滞。
晨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眉眼间的灵动与疏离,竟与记忆中初入宫时别无二致,恍若仙子落入凡尘。
皇上喉头滚动,轻声呢喃:“明姝……” 这一声呼唤,饱含着思念、遗憾与难以言说的情愫,惊飞了枝头的鸟儿,也惊起了心底尘封的涟漪。
明姝闻声转身,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鹦鹉扑棱着翅膀落在她肩头。
晨光穿透竹林,在皇上玄色龙袍上投下斑驳光影,他眼底翻涌的情愫,倒比记忆里那座紫禁城还要深沉。
“不知皇上大驾光临,臣妾有失远迎。” 她屈膝行礼,声音平淡得像在诉说旁人的故事。
发间白玉簪随着动作轻晃,晃得皇上想起那年上元夜,她戴着这支簪子在宫门口迎接他的样子,那眉眼含春的模样让满宫妃嫔失色。
“你,可还好?” 他跨步上前,玄靴碾碎枯叶的脆响惊破寂静,弯下身子 ,想扶起她来,却被她不动声色的躲过去。
皇帝被她疏离的动作气到 ,直接上前,一把抱住她,将她拥入怀中,不顾她的挣扎,紧紧抱住。
“宸妃,你应该知道朕的意思,你还在怪朕?” 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畔,鹦鹉突然振翅飞走,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
明姝后退半步,素白裙摆扫过青苔石阶:“皇上如此不合规矩,也不该……”她垂眸望着指尖被竹刺划出的血痕,“过来。”
这话如同一把利刃,皇上喉间泛起腥甜,想起李玉带回的密报 —— 她在宫外时不时的出去游玩,爱看江南小调的表演,喜欢品尝街边的小食,就像从未被困在过那座吃人的宫殿。
园外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侍卫的呵斥声穿透竹林。
明姝抬眼望向天际盘旋的苍鹰,轻声道:“皇后娘娘怀有龙嗣,圆明园里嫔妃们还等着皇上。您不该……”
“朕管不了那么多!” 皇上突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像要将人揉进骨血,“永承生下来到现在都是朕一手照顾,他心里惦念你这个额娘,才会来找你,朕也……”
他声音戛然而止,却见明姝掌心赫然有道几道疤痕,蜿蜒如蛇 —— 那是她产子时,忍受巨痛留下的。
明姝盯着他发颤的指尖,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裹着十二年的霜雪:“皇上,三年了,有些疤痕,即使历经多久,也不会被抹除,有些事,不可强求。”
她猛地抽回手,激动时撞翻石凳上的青瓷茶盏,碎片溅在龙袍下摆,“我既做了决定,就绝不后悔,您富有四海,为何独独不放过我?”
皇上踉跄半步扶住廊柱,朱漆被掌心的汗浸出深色痕迹。
“宸妃,你一日是宸妃,就永远是……” 他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子,“如今皇后有孕,六阿哥不能没有生母,回宫吧,朕封你为皇贵妃……”
“皇贵妃?” 明姝抓起地上的碎瓷片抵在咽喉,晨光映得刃口泛起冷光,“您以为一顶凤冠就能抹平这三年?我在宫外见过难产而死的妇人,见过被嫡母磋磨的庶子,这些腌臜事,我见得够多了!我不想在体会……”
园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玉的声音穿透竹林:“皇上!皇后娘娘突然腹痛!” 明姝浑身一震,碎瓷片应声落地。
皇上望着她骤然苍白的脸,终于读懂那眼底翻涌的,除了恨,还有对后宫妇人命运的悲悯。
“回宫”,皇上一把拽起明姝,咬牙切齿的说,他不能在把她放在外面了,不然,这颗心,就永远回不到自己身边了。
“皇上,不,不要 ,我不要回去……”明姝挣扎起来,她不想就这么被带回去,她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她不想离开。
“朕就是太纵容你了,才叫你如此放肆”皇上直接打横抱起她,还步走出去,就被身后的小人叫停了。
“皇阿玛,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永承睡醒后,就过来找额娘,看见自己的额娘被阿玛抱着要走的样子,心里担心自己会被落下,赶紧出声。
“你,你先放下,孩子,看着呢?”明姝被永承水汪汪的眼睛,看的不好意思,赶紧拍打他的肩膀,示意他放下自己。
“永承,跟上”皇帝看她眼里全是小六,心里不舒服,也拒绝她的提议,直接抱着她走了。
“哦,皇阿玛,你等等我”永承赶紧跟上,一路小跑 ,然后拽着自己阿玛的衣服,不松手。
明姝见他跟的难受,心疼极了 ,看着皇上的眼里多了几分怪罪,“臣妾,听您的,您放我下来,永承跟不上了。”
“真的,听朕的?”皇帝突然停住,六阿哥没有反应过来,直接撞到了他阿玛的大腿上,额头都撞红了。
“哎呦 ,额娘,好痛啊!”永承这段时间和明姝在一起 ,学会了怎么撒娇,他泪眼婆娑的看着自己的额娘,小手捂住额头,一只手伸向明姝,示意要抱。
“快快,放我下来 ,永承受伤了”明姝心里担心的很,也不顾什么身份之类的,直接上手拧了皇上的手臂。
“嘶,你……”几年没体验过的酸爽感 ,突如其来,让皇上反应不过来 ,直接松开手,让明姝直接跌落在地。
“额娘……”永承赶紧跑向明姝,蹲着想扶起她来 ,但又是不敢碰她,慌乱的很。
“没事吧 ,朕给你叫太医”皇上也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赶紧走近想抱起她,却被某人直接推开。
“走开,你一来,就没好事,害得我丢脸,你真行,儿子,走……”明姝从未如此丢过脸,看着围观的宫女太监,心里羞愤死了,一把搂住永承,气冲冲的往回走。
“哎,朕不是故意的……”皇上赶紧追上他们母子,一路小心翼翼的,不敢说话。
远处,一阵风吹过,好像在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