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蹲在怀远侯府后花园的太湖石上,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眼神呆滞得像只被雷劈过的鹌鹑。
阳光透过紫藤花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那身崭新的湖蓝直裰愈发刺眼——这是常乐今早派人送来的,料子细软得让他浑身不自在。
\"穿越者守则第八十一条,\"他在心里默记,\"当侯府丫鬟用看猴戏的眼神打量你时,最好的反击方式是——把糕点渣吃得满脸都是。\"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三个穿杏红比甲的丫鬟躲在芭蕉丛后,时不时探头张望,活像一群观察珍稀动物的游客。
\"这就是二小姐接回来的举人?\"
\"听说在街上捡的,浑身臭烘烘...\"
\"长得倒是周正,可这吃相...\"
陈恪故意把桂花糕捏得粉碎,碎屑雪花般落在前襟。
知乎问题《如何应对势利眼》的最高赞回答闪过:【当别人把你当猴子时,就演个猩猩给他们看】。
\"陈公子。\"
管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惊飞了芭蕉丛后的\"观察团\"。
陈恪转身时差点从石头上滑下去——老管家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蚊子,此刻正拧成个勉强的笑容:\"二小姐请您去书房。\"
穿过三重月亮门时,陈恪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袋。
回廊两侧的家仆们纷纷低头,但那些探究的目光仍像小刀子似的往他背上扎。
\"第八十二条,\"他盯着自己投在青砖地上的影子,\"侯府的规矩比臭号还难熬——至少粪坑不会用眼神评判你的出身。\"
书房门前种着两株西府海棠。陈恪刚要叩门,里头就传来常乐清亮的嗓音:\"进来!\"尾音上扬,和八岁那年喊\"牛娃子快来\"时一模一样。
推门瞬间,陈恪被满室阳光晃了眼。常乐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藕荷色衫子被日光浸得半透明,勾勒出少女初长成的曲线。
她手里捧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见陈恪进来,立刻把书往身后一藏。
\"偷看什么?\"她挑眉的样子活像只偷到鱼的小猫。
陈恪的视线落在榻边小几上——那里摊着本手稿,纸页泛黄,边角卷曲,赫然是他当年写给常乐的《神雕侠侣》大纲!首页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杨过和小龙女,旁边标注\"牛娃子大作\"。
\"你...还留着这个?\"喉咙突然发紧。
常乐晃了晃脚上的珍珠绣鞋:\"某些人说话不算话,说好要讲完的故事...\"她突然翻开手稿某页,\"十六年后,在此相会——结果自己跑没影了。\"
阳光穿过她指缝,在纸页上投下跳动的光斑。陈恪突然想起那年田埂上,常乐把银纽扣拍在他掌心时说:\"等你讲完故事再还我。\"而现在,那枚纽扣正在他胸口发烫。
\"今天讲到哪了?\"他拖过绣墩坐下,故意避开常乐探究的目光。
\"绝情谷底!\"常乐\"唰\"地翻到最后有字的那页,\"上次说到杨过跳崖...\"
陈恪清了清嗓子。多年前在金华乡的夏夜,他讲到杨过纵身跃入绝情谷就戛然而止。
而现在,窗外海棠花瓣飘落案几,混着墨香,恍惚间竟像极了故事里的场景。
\"却说杨过跃入深谷...\"他刻意压低声音,模仿说书人的腔调,\"但见白雾茫茫,寒潭幽幽...\"
故事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陈恪讲到寒潭下的密室,讲到小龙女用白鱼蜂蜜疗伤,讲到师徒重逢时那句\"过儿,甚么事不痛快?\"——常乐的眼泪\"啪嗒\"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十六年\"三个字。
\"常乐。\"陈恪突然合上手稿,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现在轮到你告诉我实话。\"
少女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闻言猛地抬头。
\"为什么突然说我是你未婚夫?\"陈恪直视她的眼睛,\"我不是说不愿意,但我不想糊里糊涂。\"
常乐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旋即垂下眼帘:\"侯府要把我嫁给严世蕃的侄子。\"她揪着衣带绕圈,\"我们不是最好的玩伴么?你忍心看我...\"
后半句话淹没在哽咽里。但陈恪分明看见她偷瞄自己时,嘴角翘起得逞的弧度。
\"就这?\"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等他们打消念头就不麻烦我了?\"
\"不然呢?\"常乐突然凑近,桂花香扑面而来,\"难道你真想娶我?\"
陈恪的耳根瞬间烧起来。知乎情感区经典问题《被青梅竹马反将一军怎么办》的答案疯狂刷屏:【认输是唯一出路】。
\"行吧。\"他举手投降,\"不过下次能不能提前通知?侯府那些小姐看我的眼神,活像我在茅房捡了金子。\"
常乐\"噗嗤\"笑出声,珍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她们那是嫉妒!\"突然正色,\"对了,我爹今日回府,你...\"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陈恪刚站起身,书房门就被猛地推开——常远山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飞鱼服上的金线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乐儿!\"怒喝震得窗棂嗡嗡响,\"这是怎么回事?!\"
陈恪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知乎问题《面对锦衣卫大佬如何保命》的高赞回答闪过:【保持静止,假装自己是家具】。
常乐却像只炸毛的猫般跳起来:\"爹!你怎么不敲门!\"
\"全京城都在传我女儿当街抢了个举人回府!\"常远山的目光像刀子在陈恪身上刮过,\"还说是...未婚夫?\"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陈恪的膝盖条件反射地发软。
他偷瞄常乐,却见小魔头挺直腰板,理直气壮道:\"是啊,他就是陈恪,金华乡那个放牛娃。\"
常远山眉头一跳,凌厉的目光突然变得探究:\"查账的那个?\"他走近两步,\"你居然真能到京城来。\"
陈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多年前那个教常乐查账的下午浮现在眼前——当时他只当是哄小孩,没想到常远山竟记得这么清楚。
\"大人明鉴,\"他作揖到标准的一百二十度,\"学生只是...\"
\"来人!\"常远山突然喝令,\"送陈公子回客房!\"
两个锦衣卫力士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左一右架住陈恪。被拖出书房时,他最后瞥见常乐对她爹做了个鬼脸,而常远山的表情像是吞了只活苍蝇。
客房里的更漏滴答作响。陈恪在紫檀木床上翻来覆去,锦被上的金线牡丹硌得他后背生疼。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穿越者守则》上画出一道银线。他翻开新页,炭笔在\"侯府生存篇\"下写道:
\"第八十三条:当锦衣卫同知问你'为何勾引我女儿'时,建议回答'天气真好'——反正怎么答都是死。\"
笔尖突然顿住。常乐那句\"侯府要把我嫁给严世蕃的侄子\"在脑海中回响。
严党...陈恪猛地坐起身,想起会试策论里那些暗讽严嵩的句子。如果常远山和严党不对付...
\"第八十四条:\"他补上一行小字,\"当你同时被锦衣卫和严党盯上时,建议提前写好遗书——用隐形墨水。\"
此时的书房内,常远山正将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胡闹!你可知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怀远侯府?\"
常乐把玩着那本《神雕侠侣》手稿,漫不经心道:\"知道啊,所以更不能嫁严家。\"
\"那小子有什么好?\"常远山突然压低声音,\"查过了,不过是浙江来的举子,连会试结果都未出...\"
\"他八岁就能背《论语》,十岁写出这话本。\"常乐翻到杨过与小龙女重逢那页,\"十七岁中举,钱德洪、王畿都抢着收他当学生...\"她突然抬头,\"爹,您当年不也是寒门出身?\"
常远山被噎得一愣。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些威严的线条突然松动了几分:\"乐儿,为父不是嫌弃他出身...\"
\"那是什么?\"常乐\"啪\"地合上手稿,\"因为他没权没势,护不住我?\"她声音突然哽咽,\"娘走后,您答应过...\"
提到亡妻,常远山像被抽了脊梁骨般跌坐在太师椅上。书房陷入沉寂,只有更漏声滴滴答答。
\"你等他这么多年...\"良久,常远山疲惫地揉着眉心,\"就为这个放牛娃?\"
常乐把脸埋在手稿里,闷声道:\"他说过会来找我的。\"纸页间传来极轻的抽泣,\"您知道他把《神雕侠侣》结局写成什么吗?'嘉靖二十一年秋,常乐赴京。是日,杨过未寻得小龙女。'\"
月光移过窗棂,照亮了案几上那枚银纽扣——不知何时,常乐把它从手稿里取了出来。
金属表面泛着冷光,边缘磨损得厉害,却依然能看清内圈刻的两个小字: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