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内,龙涎香氤氲缭绕,将阳光都熏得朦胧了几分。
嘉靖帝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手中拂尘轻搭在膝头,宽大的道袍袖口垂落在地,露出半截苍白如纸的手臂。
\"严卿、徐卿。\"嘉靖的声音从纱帐后飘来,带着丹药熏染的沙哑,\"汪直招安一事,说说吧。\"
严嵩与徐阶跪伏在丹墀下,额头紧贴金砖。
严嵩七十高龄的身躯佝偻如虾,蟒袍上的仙鹤补子却依然挺括;徐阶则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姿态,三缕长须纹丝不动。
\"老臣以为,\"严嵩的声音沙哑如老树皮摩擦,\"汪直盘踞舟山多年,剿而不灭,徒耗军饷。若许其招安,东南海疆可省百万军费。\"他枯枝般的手指轻叩地面,\"如今三边军饷拖欠,太仓银库见底,此乃上策。\"
纱帐后传来一声轻笑,嘉靖的拂尘柄突然挑起帐角,露出那双泛着不正常金色的眼睛:\"徐卿以为呢?\"
徐阶深深叩首,额头在金砖上磕出轻响:\"臣附议严阁老。汪直虽为海寇,却约束部众,不似徐海那般滥杀。招安后令其守备海疆,以倭制倭,事半功倍。\"
嘉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他何尝不知这是眼下最实际的选择?
但堂堂大明天子,竟要与倭寇头子谈判,这念头像根刺扎在心头。
\"朕知道了。\"嘉靖突然合上纱帐,声音飘忽如烟,\"拟个章程,快马发与胡宗宪,让他便宜行事。\"
严嵩与徐阶同时松了口气,却听嘉靖又道:\"陈恪的折子,你们看看。\"
吕芳无声地出现,手捧明黄奏疏,恭敬地递给两位阁老。
严嵩接过时,枯瘦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又是常远山那条锦衣卫的渠道!这陈恪屡屡绕过通政司,简直目无纲纪!
徐阶则眯起眼睛,细细品读。
奏疏上陈恪的字迹工整如刻,详述了追击倭寇的经过,对常钰的勇武不吝赞美,对自己则轻描淡写。
\"好个陈恪!\"严嵩突然抚掌,双眼中精光闪烁,\"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老臣为官五十载,未见如此全才!\"他转向纱帐,声音陡然提高,\"此乃天赐陛下的良臣啊!\"
徐阶眼角一跳。严嵩这老狐狸,何时这般盛赞过对手门生?
\"严阁老过誉了。\"徐阶谨慎接话,\"陈恪年轻气盛,此番擅自调兵...\"
\"诶!\"严嵩摆手打断,\"徐阁老可记得成化年间的王越?\"他枯瘦的手指捋着胡须,\"同样是文官掌兵,同样是奇袭建功。王越后来官至兵部尚书,立下不世功勋啊!\"
纱帐后,嘉靖的拂尘柄突然一滞。
王越?那个因擅权被贬的武将?严嵩这招明褒暗贬,用得妙啊。
徐阶立刻会意,却故作不知:\"严阁老博闻强记。不错,陈恪确有王越之才,若能善加引导...\"
\"够了。\"嘉靖突然打断,声音冷得像冰,\"常钰晋升参将,陈恪...口头嘉奖两句便是。\"
严嵩与徐阶同时伏地称是,却在低头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皇上这手玩得漂亮——重赏常钰是给常远志面子,轻描淡写打发陈恪,则是警告他别太出格。
待两位阁老退出精舍,嘉靖突然大笑,笑声在梁柱间撞出诡异的回音。
他掀开纱帐,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吕芳,你说陈恪像谁?\"
吕芳跪伏在地,额头沁出冷汗:\"老奴愚钝...\"
\"像极了年轻的夏言!\"嘉靖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同样的才华横溢,同样的...不知进退。\"
吕芳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拟旨。\"嘉靖突然转身,道袍下摆带起一阵风,\"加封常钰为参将,赐麒麟服。陈恪...赐御酒一壶。\"
吕芳深深叩首:\"主子爷圣明。\"他偷眼瞥见嘉靖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皇上分明对陈恪保全天朝颜面极为满意,却偏要摆出这副态度。
精舍外,严嵩与徐阶并肩而行,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沉闷的节奏。
\"徐阁老,\"严嵩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王越晚年,可是很凄惨啊。\"
徐阶微笑颔首:\"严阁老教诲,下官谨记。\"他目送严嵩的轿子远去,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