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子背着小怪物走出果树林,走过长满鲜花的草地,很快就来到了石头山前。山坡虽然陡峭了点,但并没给大个子造成多大的阻碍,除了两侧肩胛处的伤口阵阵剧痛,一切都很顺利。大个子来到山顶,向远处看去,分辨着蒲类海的方向。他想身后这峻拔的雪峰就是从蒲类海那边看到的雪峰,只要背着雪峰方向走,就肯定可以走到蒲类海边。想到这,他调整了一下视线。正前面从近至远依次是三座矮山和一座挡住了视线的高山。他决定先爬到那座高山上。估计到那里就能看见蒲类海了。
那三座矮山,坡度都比较缓,不到两个时辰,大个子就来到了那座高山前。那也是一座石头山,山上岩石遍布,草木稀少。大个子记得前一天晚上迷路时曾爬过这座山,心想这下方向应该没错。攀爬岩石对大个子来说如同家常便饭,即便身受重伤,他仍不费吹灰之力地爬上了山顶。站在山顶,远远望去,蒲类海果然静静躺在那里,水边的牛羊,乃至牧人都依稀可见。大个子兴奋难抑,不禁笑出了声。接着,他又翻过几座低矮的山峰,终于回到了熟悉的道路上。他越过峡谷,穿过丛林,趟过溪流,攀过岩壁,抵达蒲类海边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将近。
那时,古丽恰正在蒲类海边赶着羊群往回走,路上碰到了衣不蔽体、满身鲜血的大个子,正背着一只胖嘟嘟可爱的小羊羔。小羊羔被藤蔓紧紧勒住,四肢下垂,脑袋耷拉着,发出轻微而嘶哑的哀鸣。古丽恰生气地拦住大个子,让他放下小羊羔。大个子看着眼前的女孩——修长的身材,玉白的手腕,浅绿长裙及踝,弯眉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眸,睫毛纤长,眼珠乌黑,鼻如鹅卵石,唇似花瓣,气鼓鼓的脸颊上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长发披肩,两侧各编一条长辫。
他忽然想起雪峰下那片草色青葱、花朵烂漫的山谷。“好美……真美啊!”他正暗自赞叹,却猛然想起自己衣不蔽体,顿时尴尬不已,见女孩生气,更不知所措。好一会儿,他才红着脸慌张解释:“这不是羊羔,是只怪物。”
古丽恰更生气了,两颊鼓得像苹果,大声嚷道:“你这家伙,明明是小羊羔,还想骗人!”
大个子耐心道:“你仔细看它的脚,真不是羊羔。”
古丽恰绕到侧面一瞧,非但没消气,反而怒道:“你这坏东西!小羊羔脚都残疾了,还虐待它?快放下来!”
大个子哭笑不得,刚要解释,古丽恰却不由分说,一把扯住他肩上的藤蔓。她急着想放下怪物,用力一扯,藤蔓刮到大个子肩胛的伤口,疼得他轻哼一声。古丽恰这才注意到,大个子浑身是伤。她鼓起的脸庞稍微瘪下去了一点,手上的动作跟着缓和了下来,开始轻轻地扯抬起捆绑怪物的藤蔓。大个子很配合地放下了那只小怪物,接着又帮着古丽恰把捆绑在小怪物身上的藤蔓解开。身上的藤蔓解开后,小怪物先是躺在地上舒展了下身体,接着翻过身,抬起头,愤怒地瞪着大个子,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男孩。古丽恰弯下腰,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它。小怪物突然张开嘴,咬住了古丽恰的手指。古丽恰吓得大叫了一声,同时下意识地往后缩手,但小怪物死死咬住了她的手,让她无法挣脱。大个子赶忙上前,小怪物见状立即松开口,迅速地跑了。大个子顾不得小怪物,他抓起古丽恰的手查看——还好,那小怪物只长了几颗乳牙,咬合力也不强,古丽恰只是食指被咬得发红而已,皮都没破。古丽恰见大个子抓住自己的手,脸色不觉绯红,她用力挣脱开大个子的手,然后站直身体,往后退了几步。大个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他站在原地,心怀歉意,脸色更加通红。一时间,气氛尴尬起来,两人都低下头,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古丽恰打破沉默:“喂!那只羊羔怎么回事?”
大个子便细说了山谷杀羊怪、抓小怪的经过。古丽恰听完,先唏嘘不已,随即嗔怪他滥杀生灵。大个子苦笑心想:“我不杀它们,它们就要杀我啊!”嘴上却唯唯诺诺。
古丽恰数落了大个子几句后,关心起了他身上的伤,她让大个子赶紧随她回去处理伤口,她说她家中有疗伤的膏药,可以让伤口愈合得快点。大个子本想告诉她这点伤不算个事,无需上药,几天就好,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时,太阳已经落山,丝带般的晚霞映衬着粼粼的水面、青青的草地和袅袅的古丽恰,所有的美丽都变得更加美丽。草原上的畜群以及牧人大部分都已经回去了,古丽恰和大个子也开始赶着羊群往回走。古丽恰甩着手中的鞭子,大声地吆喝着羊群,想让它们走快点,大个子倒是更乐意它们走得慢点。一路上古丽恰说了很多话,问了很多问题。她说她是译长的女儿,所以汉语讲得好。这个大个子在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了。古丽恰在节日的庆典上,在夜晚的篝火旁,总是人群的焦点,整个蒲类海几乎没人不认识她。古丽恰说她知道大个子,说她听父亲说起过他的种种劣迹,说他这个奇怪的汉兵,可以说是全蒲类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个子听她这么说,尴尬地笑了笑。接着她又问了很多山里的事。大个子给她讲了山中那些优美的景色和奇异的怪物。古丽恰听得津津有味。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镇子旁。那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星星开始一个一个地出现在深邃的天幕上。
蒲类人的镇子是由一个个互不相连的房屋院落组成。那些房屋院落由内到外呈同心圆环分布,共五环。圆心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中间是大石块垒砌的三层圆台,圆台上立着两座人物雕像,一个是骑着马的猎骄靡,一个是骑着马的赵充国。广场周边第一环是贵族的居所,其中一座较大的宅院便是王宫。另外四环居住的都是平民,古丽恰家在镇子南边的最外环。军营独立于镇子之外,位于镇子东边。
大个子帮古丽恰把羊群赶到院子里的羊圈后,随她进到了她家的屋内。屋内的空间结构跟一般蒲类人家的相同,分为两排,共有五间。前排三间:中间是吃饭待客的厅堂,东西两侧是卧室;后排两间:东侧是厨房,西侧是主卧,厨房和主卧都与厅堂相连通,厨房连通厅堂的门是一道空门,主卧连通厅堂的门是一道正常的门。当时,译长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正坐在厅堂前的饭桌上大眼瞪小眼,古丽恰进屋后,男孩立即大声嚷道:“姐!你咋这么晚才回来?等你吃饭呢!饿死了!”译长本来也想对古丽恰说点啥,但看到站在古丽恰背后的大个子,便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大个子身上。他在看清大个子的面貌后,迅速站起身,颇为惊讶地说道:“这不是大个子吗!你怎么来我家了?来!来!过来坐。”译长说完便走到大个子跟前,要去拉他。待他伸出手时,才发现大个子满身是血,上衣只剩半截,裤子也破烂不堪,他顿时愣在那里,僵住了手。古丽恰赶紧说道:“阿爹,大个子在山上遇到了野兽,受伤了,我带他回来疗伤,你把创伤药拿来。”译长闻言,恍然大悟,赶紧去主卧拿药。
这时,厨房里走出了一个中年妇人。那妇人汉人装束、汉人长相,显然是个汉人。古丽恰冲那妇人叫了声“阿娘”。“难怪古丽恰虽然皮肤如蒲类人般白皙如玉,长相却接近汉人,原来译长夫人是汉人。”大个子心想。
译长夫人一出厨房,目光就落在了大个子身上,她没有说话,而是眉头紧皱地打量起他。古丽恰赶紧给她介绍了一下大个子,又把他满身是血,衣衫褴褛的原因解释了一遍。译长夫人这才露出笑容,热情地邀请大个子就坐,接着又回厨房去准备饭菜。
译长夫人回到厨房后,译长拿着药膏回到了厅堂,他吩咐大个子跟他去西侧的卧室。等大个子从卧室出来时,他身上那件只剩半截的上衣和那条千疮百孔的裤子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译长的旧衣服,虽然紧了些,但勉强可以蔽体了。那时,桌上的饭菜已经上齐,译长一家邀请大个子留下吃饭。大个子起初坚决推辞,后来经不住他们一家的一再要求,只得留了下来。那天大个子的胃口特别好,话也特别多,他聊起了他在山中的很多经历,聊起了他是如何来西域当兵的,甚至他小时候父母双亡都聊到了,那天他很开心,甚至开心地流出了眼泪,这是从未有过的,他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父母、妹妹围坐一起的欢乐场景。
大个子回军营的时候,战友们都已经睡着了。大家习惯了他时常早出晚归,竟然连他一夜未归也毫无察觉。大个子在军营中休息了几天,啥也没做,虽然他没说自己的伤,但是大伙心知肚明,只要那小子不出门,肯定是受伤了,这次休息了整整四天,看来是伤得不轻。第五天的时候,大个子找了一把新的砍刀,准备去山里。他在走到蒲类海边时遇到了正在放牧的古丽恰,古丽恰叫住了他,让他帮忙放牧。从那时起,大个子就没再进山了。白天,他跟着古丽恰在蒲类海边放牧,听着她在羊群中唱歌,看着她在草地上起舞;晚上,他跟着古丽恰在镇子附近漫步,他们在溪流边开心地微笑,在红柳下欢乐地说诉。
大个子的话语到此结束,时间已是子夜时分,大伙儿却都意犹未尽,完全没有要散开的意思。他们不仅听到了大个子和古丽恰的故事,还听到了大个子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虽然他们经常吃到大个子从山里猎来的各种稀奇野兽,却从未听他讲起打猎的经过。最后还是队长发了命令,众人才陆续散去,各回各的房间睡觉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又美好。这样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夏去秋来,转眼已是冬天。大个子和古丽恰相恋的事整个谷中早已传遍。起初,古丽恰的爱慕者们都愤愤不平,觉得呆愣的大个子完全配不上古丽恰,镇上的妇女们也时常嚼舌根:“古丽恰和大个子那种莽夫不会长久的,看着吧,古丽恰很快就会嫌弃他的。”就连王宫里也讨论起这个事,国王觉得古丽恰要是嫁个汉人士兵,总会浪费了她那闻名遐迩的美貌。后来,大家慢慢就习惯了,并且看起来也顺眼了。大个子怎么说也是蒲类这片草原上最强大的勇士,最美丽的女孩配最强大的勇士,也算门当户对了。而且大个子除了木讷这点外,身上收拾收拾,也算是英姿勃发、一表人才了,特别是他那无与伦比的身高,站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从外表上看,两人也可算得上金童玉女,一对璧人了。
然而世事总是那么难料,就像那个冬天,从没有人想到它会那么的漫长。已经三月了,本该是个和风送暖、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季节,却依然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整个疏榆谷中白茫茫一片,冬天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样子。对于大个子来说,最糟糕的不是这恶劣的天气,而是古丽恰失踪了,他找遍了镇上的每户人家,走遍了谷中的每个角落,都没找到她的踪影。古丽恰就那么突然地在白茫茫的世界中凭空消失了。传言有很多。有人说曾见过古丽恰独自一人徘徊在蒲类海边,不知道是不是掉到冰窟窿中了?有人说在谷中的雪地上见过巨大的怪物的脚印,不知道是不是被怪物抓走了?有人说半夜时分听到了空中飘来的仙乐,不知道是不是被神灵带去了?后来,有晚归的人在空旷的雪地上见到了白色的幽灵,那幽灵的身形很像古丽恰,有夜出的人在军营的门口发现了白色幽灵,那幽灵的身形很像古丽恰。再之后,发现幽灵的人越来越多,大个子的精神也一天天地恍惚了起来,似乎受到了很大刺激。